文/洪文珍
在台灣的書法界,陳世憲算是相當特立獨行的。在東海大學中文系時,就對書法產生狂熱癡迷,抱著篆書、草書字典,書寫熟記每個字的字形與筆順,對這兩種字體的識與寫,絕大部分的字可以不翻字典,就可認出來、寫出來。大學畢業前,自己在學校舉辦個展,當作大學階段的求學成果。
畢業之後,陳世憲選擇一條艱辛的路,堅持不參加比賽,自己創作,辦展覽,無怨無悔的走下去。退伍之後,沒有出外找工作,窩在白河鄉下、父親留下的豬圈裡,聽音樂,看影片,讀自己喜歡的書。早上面對竹林晨曦,下午遠眺晚霞,赤著腳走在鄉間小路,去感受、體會來捕捉創作的靈感。腳踏土地,眼觀自然,從自然捕捉美感,凝塑意象,再藉線條、空間、墨色表現出來。在表現技巧上,面對同為藝術的音樂、文學、繪畫、電影,看到那麼豐富多樣的表現技法與風格,陳世憲也想讓書法創作多樣化。
陳世憲是個積極樂觀的人,他覺得努力後,很多事情都可能達成。他不只是想而已,必需努力實踐,並向大家宣傳推銷他的想法。在書法藝術創作這件事上,陳世憲就是如此的勇往直前,毫無退縮。一次又一次的實現他的想法。從被拒絕在文化中心、美術館展覽,到被接受,甚至邀請展出。陳世憲腳踏實地,關懷台灣這塊土地的自然與人文,用心思考,努力實踐。並不斷與藝文界人士對話,激盪理念。這一路走來,雖然艱辛,但因能說善道,思路清晰,不只書法創作,創作思考表白也不斷發表,在國內外已結交了不少朋友。總之,陳世憲是個堅持理念、努力實踐,且勇於也善於推銷自己的藝術工作者。
在書法創作上,陳世憲覺得寫沒經驗、沒感覺、沒創作慾望的作品是很無聊的。要他在衣服上一天寫幾百件,可以賣錢,他不肯。擺地攤,寫春聯賣錢,他也不想。只想純創作,將作品印成明信片、月曆而已。
植根於生活經驗,有感受,凝塑意象後,再寫成作品。這是有感而發的藝術創作。意象凝塑是陳世憲書法創作的核心,這個部分一但完成,就可一張一張接著寫,匯聚主題完成系列作品。較為著名的是「蓮想」、「蛙鳴」、「霞想」、「二二八」,加上這一次展出「二元對應系列」。前三個系列,是陳世憲在白河鄉下過著簡樸生活,走入大自然的感受。『二二八系列』、『二元對應系列』則轉向人文社會的感受,表現書法家對台灣人民的關懷。這是創作題材的改變,由大自然轉向人文社會。
陳世憲作品展的書寫內容,可以歸納為三類:一、跟生活經驗與感受有關;二、無內心感受,僅作誇張性表達,詩文的意涵與誇張並不相關;三、與生活經驗感受無關,但詩文內涵與誇張方式相結合。最主要的是第一種,從生活經驗與感受提鍊出來,形成意象,意象凝塑完成之後,就可嘗試如何用筆墨來表達。茲舉這次創作展傳單上的『龢光同塵』為例,陳世憲覺得他與大自然所有的萬物、平民百姓是同在一起的,大家都是平等的,沒有誰高誰低。
早晨的光線穿透竹林,照在窗簾上,光影與明暗交錯,陳世憲抓住這個意象,凝塑出來的就是這件作品。在這件作品中,陳世憲想打破作品中的光,不只是留白的部分而已,線條本身就有光,不論濃墨淡墨,都加水,每個線條中透白的部分就是光。這個想法是想打破黑色代表夜晚,白色代表白天的黑白二元對應。線條沒有粗細變化,表示萬物眾生百姓,大家平等,沾一次墨寫一線條,橫豎折筆分兩次寫,各線條墨水層次都不相同,主要是表現光線射入窗欞、簾布,光影的流動、跳動。當然這是陳世憲的主觀印象,這樣作品,不要求一筆呵成,也不要求筆順,上下左右不留白,甚至出寫。這一張墨韻的層次相當豐富,可見陳世憲在水墨韻味的用心經營。如果用線條清晰來看這件作品,也許不會喜歡;如果就整體的視覺感受來欣賞,當別有觸動。
二元對應系列,從關懷社會、批判社會來凝塑意象的,另有「有無」、「貧貪」、「來去」、「放下」、「平安」等。「有無」這一件,有無也是相對的,表面看來,有較多,無較少,所以「有」佔較大空間,字較大;「無」佔較少空間,侷處右下角,三個橫筆擠在一起,扁而密實。「有」字用淡墨,淡中有絲絲的濃墨,月中二橫,乾涸而虛,有字所有筆畫都不是實筆,有卻是虛無的。「無」字濃墨,筆厚實,非常飽滿充實。有不是真有,無也不是全無。有無就看自己怎麼看待。款「似有若無」已說出作者的意涵。兩個印,一左上,一右下,相互呼應。
「貧貪」這一件是陳世憲見到世人因貪而導致貧,想起他小時後祖父曾一再跟他說的話,「貪字貧字殼」這個台灣俚語就在告誡我們不能貪。在表現上,這一件用濃墨,「貪」字的點畫溼而飽滿,貧字乾而瘦,「貪」字形正,「貧」字字形攲斜,落款在兩字之間,印用在兩字的點畫間,左右相互對應,意涵與字的型態、筆意相應。
「放下」這一件的對應更明顯。這一件的創作因緣是陳世憲想賺大錢來蓋一座美術館,他的一位朋友告訴他,有能力的人通常賺不了錢,所以要他放下這個心,認真努力去寫就好,將來因緣成熟,就會有人拿出錢來完成他的心願。「放」字淡中有濃,中鋒篆字形扁,左偏旁向左延伸,右偏旁末筆掉下接「下」字;「下」字用指事字,一橫之下有一點。左下和右上留很大的空白,右上落「放下」及圓形印,左下落「二00一陳世憲」及陳世憲、忘齋兩個印。「放下」可看到三處對應,字左上右下對應,款印與留白右上左下對應,墨左上右下濃淡對應。
「平安」、「蕭瑟」這二件將意象圖像化,平安的字不平,抖挫的線條給人不平安的感覺。這件作品展現長短的對應,右邊平字上半短而密,下長而疏;左邊安字上長而疏,下短而密,疏密長短呈左上右下,左下右上對應。現代人向外求平安,心卻不能平安。「放下」、「平安」、「貧貪」、「有無」、「來去」這一系列的二元對應,與宗教無關,是陳世憲觀察社會現象有感所擬塑出來的意象。
「天生我材必有用」這一件的每一個字形都很奇特,憨憨可愛。這是陳世憲提供作品給「喜憨兒基金會」籌募基金,由呂秀蓮副總統、林義雄主席現場拍賣,在拍賣現場看到喜憨兒,五官變異笑得滿足的體態,及這一群為喜憨兒奔走努力的大人,感動之後凝塑而成的意象。這一件採行列交錯的布局,生必二字居中,字形較小,第一列,天材用三字,第三列我有兩字,字形較大,天字縮短撇筆,捺筆向下拉長延伸到第二列;材字擴大右偏旁,與我字的左旁上下構成一行,中列留白;材字左右偏旁,小大對比,一高一低,右偏旁放低,拉長左撇加大左右空間,使材字佔據兩行的空間;用字左疏右密,左波淡墨而右豎濃且向右下斜。右下角我字,也是左密右疏,左粗右細,右旁拉長左弧鉤與撇筆,佔兩行的空間,撇筆居中用淡墨;有字左疏右密,拉長橫筆,撇筆與月並未相對伸長,形成左下很多留白,右下緊密。必字寫成長形,向右下傾斜;生字小而密,向右上斜。「忘齋」「陳世憲」兩個印用在左下,沒有落款。
「愛」這一件也是有感受的,他看到非洲瘦弱的小孩,興起同情心,覺得世人應對他們伸出援手,愛應是寬廣而無國界的。書寫時往左右延伸,拉長橫筆、橫鉤,兩撇往左伸,捺筆不延長,造成形扁的愛,有疏密與濃淡的對比。
草書是陳世憲擅長的字體,尤其是連綿的狂草,配合濃淡相間的墨色,實在不易讀出來。「秋雨破紅荷」(蓮想系列)與「烏鬱的福爾摩沙」(二二八系列),也是有生活感受的作品。前者凝塑秋雨破紅荷的意象;後者凝塑二二八事件中,台灣人被欺凌的烏鬱意象。清晰的用筆與字形無法表達陳世憲心中強烈的情感,所以選擇糾結烏黑的圖象語言。這一類的作品,與其辛苦識讀,不如直接感受,再與文字內涵一起聯想。
在生活經驗有感動,足以凝塑意象的機會,不是經常有,所以陳世憲也會寫一些沒有內心感受,僅作誇張性表達,作品意涵與誇張性並不相關。這一系列,以寫前人詩詞為主,例如「松下問童子」這件,運用濕濃的墨,點畫間的留白幾乎不見,字間、行間的白有一些,濃墨緊密與白紙造成強烈對比的效果。這件作品只是墨色與留白的誇張,和與逍遙自在的詩境並不相關。「冷冷七弦上」這件作品,誇張字形墨韻與詩境並不相關,誇張表現之後,讓他覺得很舒服。「昨日海棠開」這一件,運用濃墨,乾濕交錯,隸、楷、篆三種字體合一,字有正有斜,姿態萬千,布局緊密交錯,線條乾淨有力。這三件寫唐詩的作品,以三種不同的表現方式出現,這是陳世憲用心於多樣方式的呈現,以造成不同的視覺效果。
陳世憲書法作品展的內容,還有一類也是沒有生活經驗與感受。選擇詩詞、短語加以誇張變形,而誇張變形與文字內涵相關。例如「排灣」這一件,用排灣族蛇的意象來寫「排灣」二個字。
陳世憲認為書法的三要素是線條、空間、墨色,線條必需文字化。他想用書法來表達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情感,深入生活,從經驗中感受,產生創造慾望以凝塑台灣書法的新意象。陳世憲對書法書寫,不斷思考反省、實驗。這是眾人找尋書法出路的一種表達方式。經由意象凝塑,書寫時,打破筆順、書寫順序,誇張字形、墨韻,追求豐富多樣的呈現方式,對學美術或不認識中國書法的外國人較容易接受,因為從線條、空間、墨色這些圖象語言,就可以感受書寫者所傳達的情感。而對書法下過深刻功夫,講究乾淨筆墨的人,就不一定認同這樣的表現方式,甚至覺得一點美感都沒有。在權威失落、多元並存的時代,每個書法工作者都可以思考、實驗,並將創作觀表現出來。陳世憲凝塑台灣書法新意象的個展,提供書法界、教育界一個省思的空間:二十一世紀的書法創作、書法欣賞、書法教育究竟該如何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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