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樣的解謎之書(一)
<豐饒之海>導讀
文 / 楊照
「豐饒之海」是三島由紀夫最後一部作品。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島由紀夫將「豐饒之海」第四部《天人五衰》最終章的全部稿件交給了「新潮社」,隨後就在中午偕同「楯之會」同志前往東京市谷陸上自衛隊東部方面總監部,發動了他切腹自殺的驚人之舉。
因為這樣的時間緊密前後連接,我們很自然地會將「豐饒之海」看作一部「解謎之書」。裡面應該最清楚記錄了三島走向切腹終局的過程,閱讀「豐饒之海」應該可以讓我們重建三島決定自殺的來龍去脈。
用這種「解謎」的態度來讀「豐饒之海」,我們會驚訝地發現,「豐饒之海」所能提供的線索竟然如此稀少且薄弱,甚至在許多地方出現了令人困惑的衝突矛盾。
從三島之死去看「豐饒之海」,最引人注意的,顯然會是其中的第二部《奔馬》。在《奔馬》裡,不只有以阿勳切腹自殺做結尾的情節,而且小說背景拉到了戰前三○年代,追索了當時熱切渴望還原「純粹日本」之美的一群年輕人的活動,以及他們對於時局的看法,對於死亡--尤其是切腹自殺--一種近乎絕對的終極嚮往。
《奔馬》的小說中,有一份關鍵文件,就是主角阿勳所耽讀的《神風連史話》。因為受到《神風連史話》的感染影響,讓少年劍道高手阿勳走上了要以暗殺、死亡來效忠天皇的不歸路。事實上,這部小說的第九章整章篇幅,三島由紀夫都拿來登載想像中的這本《神風連史話》,明顯可見他要藉此一虛構再造的明治時期文本,來完整陳述切腹自殺一事意義的企圖。
「神風連」舉事,如同兒戲,而且註定失敗。他們堅持只用傳統武士刀,絕對不被西方現代武器瀆染他們的純粹精神;能夠號召到的同志只有不到兩百,面對的敵人兵力超過兩千。更糟的是,他們甚至沒有得到自己篤信的神意認可,幾次尋求「字氣比」,都未獲有正面肯定答覆。起事其實是在明治九年「廢刀令」頒佈下,不得不勉強發動的。因為一旦「廢刀令」確切執行,不只是他們心中的大和精神代表被剝奪了,他們未來武裝起事將更不可能。
所以《神風連史話》真正的焦點,與其說在於起義舉事,不如說是醞釀起義敗亡的反應。起義混戰一夜,其實並未對當時強烈西化的明治日本社會有任何影響,所以書中也無從讚頌這些烈士們的歷史功蹟,反而是長篇累牘地記載事敗之後,他們如何一個個選擇了切腹或刺喉自殺的命運。
換句話說,起義相形根本不重要,只是個序曲、甚至只是個藉口--引發自殺悲壯美感的藉口。
我們在此似乎看到了小說與現實連結的靈光乍現。我們想起了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當天,「楯之會」進入自衛隊挾持長官要求自衛隊員集合聆訓的過程。同樣也像是一場必敗的鬧劇。三島由紀夫向自衛隊員訓示「天皇精神」時,根本不是個英雄式的戲劇性場面。任他鼓足中氣放大音量,大部分的自衛隊員還是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當然也就完全不可能被他感召,認同他、參與他了。更糟的是,這些自衛隊員沒聽幾句就開始不耐鼓噪,四下叫喊一些嘲諷、辱罵三島的話,場面一片混亂,別說莊重,連基本秩序都幾乎無法維持。
三島由紀夫只好匆匆結束演說,退回室內切腹,由弟子森田必勝持武士刀替他砍頭。前面的混亂、狼狽,一如《神風連史話》裡所描述的起義經過,其無意義、無結果亦一如神風連的行為行事。
把《奔馬》讀成是三島切腹的預備告白的話,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解釋:三島由紀夫就像小說中的飯沼勳一樣,抱持著一種至高至極的神聖天皇信念。天皇最大的本質,不在政治、不在社會、甚至也不在歷史上,而在於其絕對超越性。天皇的存在保證了世俗一切之上,一股超越價值的存在。從「神風連」到小說裡的飯沼勳到三島由紀夫本人,都相信這種超越價值的必然與必要,也都憂心悲慟於天皇超越價值的淪陷與貶抑。他們都覺得必須採取行動來挽救被異質與世俗侵擾的天皇價值,但是不管採取什麼樣的行動,這行動本身卻也是對於「絕對」的一種僭越,也是在「絕對」面前的一種冒犯,所以做完了之後,做的人必須切腹自懲,以維護自己心目中此一絕對價值的絕對超然性。
這套論理,落在天皇已經淪夷的現實中,就會變成其實是藉著切腹的非常之舉,以切腹之決然意志與犧牲與悲壯之美,來喚醒漸被遺忘了的天皇價值,來抬高漸被拉低下降的天皇位置。
《奔馬》似乎指點了我們:儘管有那麼多表面的聲音與情緒,真正核心動作是切腹,而真正核心關懷,不是天皇,是超越神聖性的價值。三島想要護衛的,似乎是一種不被世俗意念與動作所牽絆影響,高於一切卻又籠罩一切的價值,只有這個價值的存在,才能保障人能在世俗功利之外,去追求、去肯證美的必要,也才能保留美的思量不被排除、不被犧牲。
然而這樣的「解謎」讀法,卻會碰到至少兩個嚴重的問題。第一個嚴重問題是:《奔馬》並不是以飯沼勳的觀點書寫的。《奔馬》主調甚至不是完全同情、認可阿勳的。《奔馬》被包裹在「豐饒之海」似真似假的「四世輪迴」故事架構裡,無可避免必須透過高度理性的法官本多繁邦的旁觀眼光來觀察敘述,本多雖然對輪迴的可能大感眩惑,卻始終以理性秩序之光照徹了阿勳思想中許多幼稚、荒誕的部分。
小說中,本多讀完阿勳借給他的《神風連史話》之後,立刻寫了一封長信給阿勳,信中有這麼幾句關鍵的話:
「……《神風連史話》是一個已經結束的悲劇,也是個幾近藝術作品的完整政治事件,更是個出自人類天真意念的寶貴實驗,但美如夢境的故事斷不可與今日現實錯亂混淆。
「故事的危險性在於抹殺了矛盾。……這本書只顧執守事件核心的純真,卻犧牲了外在脈絡,更忽略了世界史的觀照,也未曾探索被神風連視為敵人的明治政府的歷史必然性。……當時的日本,無論何等不切實際或激進的思想,竟都有一絲實現的可能,即使是彼此相反對立的政治思想,都同樣發自於樸實與純真,這種背景截然異於目前政治體制堅固的時代……」
如果三島真的認同、認可飯沼勳,那本多繁邦這番真誠懇切的話,從何而來?小說後來還出現了鬼頭楨子為愛而做偽證想替阿勳脫罪的情節,在楨子偽證下,阿勳必須、也的確否認了自己的純真意志。這一段寫來,我們也讀不出三島有任何反諷或譴責的意味。
更嚴重的第二個問題是:《奔馬》並不是三島赴死前的最後作品。《奔馬》完成於一九六八年中,離三島自殺還有兩年多。這兩年多的時間中,一面積極參與「楯之會」的活動,三島一面快速熱切地書寫「豐饒之海」的第三、第四部。如果切腹已經是三島的中心信仰的話,為什麼《曉寺》與《天人五衰》中,完全不見這個主題的延續,反而一轉轉向了深祕卻又宏闊的佛教唯識哲學,以及帶著虛無意味的真偽輪迴思辯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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