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佳嫻

 鯨向海是冬天的門徒。

 我和許多他的讀者一樣,都習慣和他一起躲在天地的冰箱中,感覺精神的雪暴、意象的寒流。在這炎熱而黏膩的年代,詩人在文字中另闢蹊徑,我們循詩所誌,漸行漸深,尋覓一種美感與清涼,不知今世為何世也。

 鯨向海可說是從網路崛起的年輕詩人,早年在BBS活動,開個人版,當詩版版主,寫作並且致力於評論,與志同道合者相交游,交換種種美學與文化的觸發﹔近來則轉戰WWW,以「個人新聞台」為主要發表場域,短期內便累積了相當的忠實讀者,且讀者的分布層面,較之以學生為主的BBS來得廣泛。即使都是以網路當作便捷的發聲工具,我以為還是有所差別﹔BBS到WWW的轉換,其實正標誌著鯨向海轉向一個更開放的空間,而這開放空間本身的速度感,也促使鯨向海從前幾年多樣嘗試的狀態,進入較精熟的個人風格確立時期。

 他的詩帶領讀者進入異次元,一種以美的當下撞擊與對時間馳逝、景觀破變的浪漫思索為主的哀愁異境;而他選擇在通俗趣味氾濫的網路上,持續創寫嚴肅性質的詩作,其專注與虔誠,並不因那是拍案定板的白紙黑字抑或是可隨時增刪改換的數位發表平台,而有所改變。

 也就是說,當今天對於新世代詩的論述均聚焦於發表場域及其深延出來的議題腹地時,似乎很少有人去析究六年級的詩人們在美學上的拓闢與詩藝純熟的程度,但這其實是創作者最致力、最在意的。再者,鯨向海在詩領域的「一以貫之」,除了寫詩,在散文的書寫題材上也幾乎不脫詩的範疇,甚至連網路留言也都強調詩意的多面輻射,這種對詩的「純情」可能是連不少前輩都弗如的,且我認為這對於單一「文類」的(事實上,「詩」對鯨向海來說已經不能用文類作畫限)信仰和實踐,也因為是以網路為開展的廣場,較少受到干擾。

 過去,我曾在網路上為文談及對鯨向海作品的一些感想,包括他一批以武俠意象為主的詩,以及他擅長的「詩人自況」式書寫。後者尤為重要,因為這一類詩往往是考察詩人創作姿態的重要文獻,除了「上天入海」,以魚的遠游、海洋的巨大、鳥的騰高、天空的遼闊等為中心意象,更重要的是人和魚鳥如何在書寫的儀式中不 斷變換身分、相互附魔:

 當我們被一個靈感撞擊
 蹲踞馬桶上
 瞬間我們也飛得更高
 超越那些前額屏障或者亂流的十四行
 像一隻真正的鳥
 飛出了天空(飛鳥體)

 這當中所強調的「超越性」,是鯨向海詩作的基本精神,當他穿梭逡巡於現實物象之間,何以能夠在物質性的眩惑中浮想連翩,何以能夠在浮想的同時又連結到更大的、對特定時空或時代精神的觀照,憑藉的正是超越象限的意志。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他在〈徵友〉中這樣標誌自己:

 屬於曆書上未被拆封的星座
 無信仰,眼睛有神

 因為「未被拆封」,所以不受既成的價值體系介入﹔宣稱「無信仰」,其實是「神」就在自己的額內。詩人兼具人神之性,以血肉感受現實,以魂靈轉化經驗,詩起於物象而不執於此﹔然而,所謂的「超越」並非比興而已,比興抒懷亦有高下之分。鯨向海的超越,體現在他對存在之孤獨的喻寫、對青春場景的回溯、對愛情流轉持一的想像……等等已被處理過千萬次的題材的嶄新處理:

 你坐在車上
 我就坐在車窗外,變成風景
 想起很多年前
 這城市還有革命軍的時候
 你脫下外衣和這個世界戰鬥
 我是你的女人乘坐在馬上(狐仙)

 肉身不只是容器,而是情感的表徵,心如此抽象,戀人們變換身體形貌,追隨對方,彷彿就是詩人冶鍊著金屬,不論為刀劍或為鼎鑊,都無能改變那堅硬的本質--控制的力量不是命運,而是愛的本身,愛內化為詩人的核心,像魔法的源頭,策動著人世的變化﹔而這份深情,不僅僅是個人與個人的,還是個人對時代的吁嘆,沒有革命軍的城市,沒有戰鬥和激情的荒漠年代。鯨向海的超越,也顯示在他能突破嚴肅創作者一貫的憂愁腔調,將深刻的傷感摺藏於其他表情內:

 北極熊分為很會滑雪和不會滑雪兩類
 擁抱分為燙傷和凍傷兩類

 詩人分為有愛過和沒愛過兩類
 愛人分為寫詩和不寫詩兩類

 年少分為被阿過和沒被阿過兩類
 人生分為有爆炸過和沒有爆炸過兩類(分類之物)

在當代性的材料中找尋諧擬的路徑,而使路徑並不只指向趣味的生發,還包括詩人對這世界、這時間之流的瞬刻的對待方式。令人感到興味的是,「北極熊」、「滑雪」、「阿魯巴」等流行口語詞彙內含強大的特定時間性,後人若想閱讀並通解鯨向海這一類的詩,恐怕還真得翻查文獻、加註訓釋。

 最後,我想來說一說鯨向海詩集《通緝犯》的同名詩作,也就是全書最後壓軸〈通緝犯〉。「通緝犯」這個意象很有意思,可以被放置在各種境況:人是時間的通緝犯,詩人是記憶與美的通緝犯,而詩本身呢,卻通緝著形上與形下的一切象事﹔當然,以此為書名,也暗暗指涉著他經營的個人新聞台「偷鯨向海的賊」,而此台名又來自著名的偵探小說,「通緝」的線索貫串--鯨向海偷鯨向海,這樣的「曠世奇案」大約也隱喻著,書寫是一種持續尋索的行動﹔而讀者們也不斷地「偷鯨向海」,在閱讀的震動中也同時將詩人的心靈複刻、再版。

 〈通緝犯〉容攝了鯨向海的數重「真實」,包括「傳說中……」(是啊,網聚頻繁的今日,眾多讀者欲一睹鯨向海姿容而未可得,種種傳說流通於市,神秘得和不輕易現身的「通緝犯」一般)、「被人家知道名字了 / 被人家知道一顆心 / 長成什麼樣子 / 不能再正大光明迷路 / 不能隨意大小便了」(鯨向海對於自己的本名相當感冒,因為與某著名補習班相同﹔同時他是個超級路癡,同一條路線以口頭敘述加畫地圖加親自行走數次,依舊在幾天內忘得精光)、「青春在一條春天的浴巾掉落之後 / 咻咻膨脹起來」(鯨向海在詩集中有不少作品都在通緝他那消失但未必無蹤的白馬年少,至於浴巾掉落之後,何以會膨脹?而膨脹的又是什麼?這正是要讓讀者去追緝的啊,呵呵)、「愛情難以啟齒 / 飛天掃帚偷跑了 / 再也不回來」(我們得知道鯨向海是個純良的男性,何只是愛情難以啟齒、只能在日後寫些「什麼樣的女孩喔」,連自己是個詩人,都是難以啟齒的哩)、「每次上吊的姿勢擺好之後 / 又反悔了」(沒想到鯨向海對自己的處女座龜毛性格有相當清晰的認知啊。就我的經驗,他反悔的功力,是可以讓一個名媛淑女將自己畢生所聽過的髒話都罵出來的那種高深博大)、「已經變成落葉 / 什麼都沒做 / 就老了」(讓我們回憶或翻查鯨向海的詩,是不是,他描寫西門町美少年與幻想成性的高中男生,帶著「時不我予」的隱痛?)

 以上,我這樣毫無顧忌地將「通緝犯」鯨向海的面貌點出,是否會招致殺身之禍?又或者,鯨向海因為同時被眾多讀者和來不及被他拾取書寫的意象們大力通緝,分身乏術,所以也只能聽任我塗寫?詩人在〈通緝犯〉結尾說,「不可能更好了」,因為這是第一本詩集,承載著初戀般的唯一性,但我們都期待他在「一點點出名的感傷」之外,能夠強力抗拒「時間的糾察隊」,像一個夢幻革命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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