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大師著作放大鏡馬戈探長展示西默農
└ 西默農與馬戈探長給我一杯黑咖啡讀西默農


西默農這個人和他的書──雅俗兼見的偵探詩人

文/韓良露(名作家)

  西默農這個人,能量特強,一生花了不少精力美食美酒,還曾與兩萬多位不同的女子發生關係,這樣享受遊戲生活的人世上並非沒有,但恐怕很少人還能剩下體力去從事創作工作,我們不要忘了,心理分析始祖佛洛伊德曾說,創作是昇華的性慾,偏偏西默農不像在壓抑性慾,而一生竟然出版了四百部以上的作品。
多產的作者,世上也不是沒有,英國寫羅曼史的卡特蘭一生也寫了不少書,但多產的作品卻很少被視為優秀的作品,但西默農卻又打破了這個慣例,許多世界一流的作者,例如法國的紀德、柯蕾特、美國的亨利米勒,都稱讚西默農是二十世紀偉大的作家,而當代史學大家霍布斯邦更讚揚西默農是唯一將偵探小說變成真文學的作家,而中國人熟悉的林語堂也說過西默農是絕佳的文體家,他更選了西默農做他最喜歡的作家。

  看吧!西默農又推翻了文學評價上的雅與俗的窠臼,純文學或真文學當然雅,但卻曲高和寡,只有少數人能享受到知音者的滿足感,通俗文學讀的人多,但大多數人都是囫圇吞棗,根本不在乎作品是否具有細膩的文學感性,然而西默農的作品卻是雅俗兼具的,他的文字簡潔明快,敘述語氣直接有穿透力,讓讀者不會陷入文字的迷宮,也不覺得隔閡,但在易懂的文字之下,西默農卻是操弄文字感性的高手,他的作品中有著強烈的詩意,但卻來得很自然,彷彿像一陣夜晚的輕霧慢慢地飄上街道,包圍起夜街上的行人。看西默農的書,就是這樣的感覺,讀者就像行人一樣,會不知不覺地被西默農像霧般的文字詩意籠罩住。

  西默農作品中的詩意,來自兩大部分,其一是他可以用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營造」出許多迷人的生活場景,隨便翻開他的書,例如「黃狗」中有一頁,他信手寫道:「所有的人都感到輕鬆了,這或許是由於天氣的緣故,因為天突然放晴了。天空彷彿被清洗過似的……只需要一縷陽光,就可以改變康卡爾諾的面貌,就連那陰雨下顯得憂傷的老城鎮,此刻也頓時變得歡快明朗了。」
許多偵探小說中寫場景,都是過場戲,但西默農的場景,卻是內心戲,他懂得讓小說中的場景和人物呈現出心靈的風景。再看看《屋裡的陌生人》中,當西默農寫到一個十八年來都把自己封鎖在書房、餐廳、暖爐、勃艮第酒瓶旁的頹廢虛無的律師,因為調查一件在他家中發生的謀殺案,第一次打破只在家附近屋子周圍繞繞的習慣,而走入了他隔離了多年的城市的其他角落,讀者看到他遇到盯著他看的小女孩、灰頭髮的女人,走到晚間照明不足的書局的門口;這些平凡無奇的生活場景,卻彷彿在黑夜中亮起的微光,讓讀者感受到這個律師不僅走出了他的屋子,也同時走出了他封閉的內心。

  西默農有著巨大的感性,很少作家在描述書中人物吃東西、喝茴香酒或諾曼第燒酒時,會這麼讓讀者也跟著飢渴,他的書不像是一個作家寫出來的書,而是活出來的書。除了掌握生活場景的詩意外,西默農作品中的人物也都具有奇特的詩意,一般偵探小說的作者,都是冷眼的作家,能明察秋毫人性的弱點,又能精巧地安排各種犯罪的細節及破案的癥結,最後這些冷眼偵探都彷彿變成操養審判世人的上帝;西默農雖然也有一雙利眼,但讀者卻可以感受到他擁有的卻是一雙會不小心偶爾因熱淚而一時模糊的雙眼,他選擇的不是耶和華的位置,而是耶穌的角色,他要和世上有罪的人站在一起,在明辨罪人到底做錯了什麼的同時,也赧免了他們。

  西默農具有杜斯妥也夫斯基心腸的作者,他們都對犯罪的心理動機特別關懷,一般的法律、警察、偵探都愛問是誰犯了罪?但西默農筆下的偵探,更關心的是為什麼有人要犯罪?而藉著了解誰有需要犯罪的心理動機,也成為西默農的偵探破案的關鍵。

  在《屋裡的陌生人》中,西默農筆下的業餘偵探,一個為了了解案情的律師,藉著調查各個涉案的人,也不知不覺地調查回顧了自己荒廢的一生,當他了解自己因為愛的挫敗而變成活死人的同時,他也領悟了有人會因愛的嫉妒而發狂。他因此而找到了犯人。但同時,高明的西默農卻不讓這個律師有一絲的得意,相反地卻安排這個律師陷進對犯罪者深深的同情之中,他也知道愛情的痛楚是什麼,這個犯罪的男孩比他有力量,而他的不幸也在此。

  從十六歲時就因家貧,必須在麵包店、書店打工養活自己,平常又和犯人、妓女廝混的西默農,深深了解社會上這群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在《黃狗》《屋裡的陌生人》中,高尚的上流階級的人犯罪的動機,都因為自私自利或好玩,但下層階級的犯罪卻都有不得已的原因,但常常上層階級的人犯罪容易脫罪,下層階級的人卻必須會他們卑下無奈的命運付出代價。

  西默農絕對不相信社會或法律的罪與罰是公平的,因此他才要寫偵探小說,才有必要創造出像馬戈這樣有著羅曼蒂克心腸的偵探,在《黃狗》中,當西默農安排馬戈偷窺做兼差著交際妓女的女侍愛瑪,在和被視為殺人嫌疑犯的野人相逢,這一對昔日的戀人在痛哭流淚中做愛的場面,西默農寫來十分感人,因此當西默農說馬戈看著都感動起來時,讀者也當然和馬戈站在一邊了。

  西默農的偵探小說中,有兩個偵探,一個是書中的偵探,他們都有著強大的好奇心和同情心,也有強烈的道德責任想要解決因人生的缺失而出現的各種罪案,這些偵探最終都完美地破了案,然而讀西默農的小說,卻還會讓讀者意識到另一個偵探,是正在寫書的作者。

  西默農扮演著這個人生偵探,對生命的各種謎端卻有一份不得已的感慨,像在《屋裡的陌生人》的結尾,西默農安排破案的律師「盧爾薩,獨自一人在一家酒館內,神態依舊令人可敬,坐在一杯紅酒之前。」西默農留下了盧爾薩的人生之謎,讓讀者忍不住思索著,好的偵探小說,其實就該這樣的,別以為破案是結束,破了犯罪之謎後,人生之謎才正開始呢!西默農的每一部偵探小說,也因此轉化成心靈成長的旅程,讀者跟隨著罪人的沈淪與迷失,而窺得人生片斷的領悟。

  曾有不少視文學為崇高正業的人,期待一生活了八十六歲,寫作時間超過六十多年的西默農,能最後寫出偉大的純文學小說。但西默農辜負了這些人的期望,但他又何必非這麼做呢?世界上難道不缺少優秀的文學嗎?差一點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約翰格林,當然寫過不少偉大的作品,但當約翰格林寫起偵探小說時,卻寫不過西默農。在偵探小說的這個類型中,西默農有他自己的山頭,當某些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被遺忘了,西默農肯定還是會被許多人記得的。

  西默農是難得的作者,即使三天寫成的小說,都還有著巨大的生命爆發力與感染性,這點和畢卡索很相像,他們的創造力的精華都不在於細工慢活,而在渾然天成。

  西默農曾說過,希望讀他小說的讀者,能像看一部電影般,一次讀完他的書(lead at one sitting)這的確是讀西默農作品的好方法,因為西默農也是一鼓作氣地寫完他的書的。就跟西默農能量特強的一生一樣,他的作品中也有著催眠式的能量,讓人想一次看完,就像好的做愛一樣,先忘情享受爆發的能量,之後再慢慢回味。

  想起住在倫敦的時候,有時在冬日的下午一兩點,我鑽進家旁那家叫國王的頭的酒館,看到壁爐中的柴火燒得正旺,空氣中飄著松脂的清香,對著爐火的長沙發正空著,我窩坐下來,一頭縮進剛打開的一本西默農的偵探小說,然後渾然忘我地讀下去,一直看到了五六點鐘,才發現窗外的天色早已一片昏暗,酒館廚房中傳來炸魚炸薯條的氣味,這時總覺得特別的餓,剛好叫來一大盤豐盛的食物,再配上一瓶酒,這時真想拉著還在腦中浮動的西默農書中的角色,讓他們來陪著一起喝杯酒。

  西默農就是這種浮生型的作家,充滿了俗世的生活氣;小說中的咖啡館、酒館、餐館、飯店、省城或巴黎的街道,都有著迷人的臨場感,讓人彷彿身處其中跟著囂動,但西默農卻又同時是一位詩人,他懂得在作品中創造出一個親密又隱私的空間,裡面有許多敏感而浪漫的人們正低聲訴說著生命的祕密。

  這就是西默農的祕密,偵探只是他的遊戲,他的詩人之心才能讓讀者在看完已經破案的偵探小說後,仍然覺得胸中有種滿滿的情緒,好像有些事情還沒完沒了的。這正是人生,人生哪裡是破案解決得了的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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