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大師著作放大鏡馬戈探長展示西默農
└ 西默農與馬戈探長西默農和他的書給我一杯黑咖啡


讀西默農

劉森堯(文化評論者)

自從十九世紀以來,法國文壇的傳統向來排斥非正統文學,所謂正統文學指的必然是斯湯達爾、巴爾札克、福樓拜、雨果、莫泊桑及左拉等大家耳熟能詳的偉大文豪,而所謂非正統文學指的無非是談論男女戀愛或是講武俠道義之類的通俗文學,這類作品在每個時代固然不乏其熱情讀者,但在嚴格批評家眼中看來則永遠是登不了大雅之堂。法國文學自十九世紀巴爾札克以降,甚至到了今天,正統文學發達的程度,可說名家輩出,在世界文壇上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但相對通俗文學由於不受重視,就很難得出現一流大家。十九世紀中葉大仲馬寫過不下百本以上俠義小說,但至今仍留傳於世的不過如《基度山恩仇記》和《三劍客》等寥寥幾本,總算還被評定為文學傑作,以大仲馬的地位和寫作品質尚且如此,其他較次等者只得在歷史洪流中淹沒淘汰了。

到了二十世紀,西方文學世界又多了一項通俗文學的文類,那就是偵探推理小說。早在十九世紀末,法國並不乏寫偵探小說能手,比如和英國的柯南•道爾約略同時的莫里斯•勒布朗(Maurice Leblanc),他所創造的亞森羅蘋曾經和福爾摩斯一樣風靡一時,但他在法國文壇的地位絕對無法和柯南•道爾在英國文壇的地位相提並論,另一位也是跟他同時代的卡斯東•勒胡(Caston Leroux)寫的偵探小說也很有看頭,要不是他的《歌劇魅影》近年被改編成搖滾歌劇而轟動一時,想必知道他的讀者一定很有限。正當英美兩地從二十世紀初到四五十年代,偵探小說一路不停蓬勃發展,可說是名家輩出,高手如林,有些名家如美國的漢密特和錢德勒所寫的東西甚至還被肯定為上乘文學作品時,法國始終看不到什麼像樣的偵探小說作家,唯一能數得出名號的,那就是以法語寫作的比利時人,亦即鼎鼎大名的西默農。即使在那個時代的西默農,雖說廣受歡迎,擁有為數相當可觀的讀者群,但還是極少有人願意以嚴肅態度看待他的作品。

安德烈•紀德是當時法國少數重要作家中極力肯定西默農的一個人,他甚至還曾公開這樣說:「西默農是我們這個時代少見的偉大小說家之一。」紀德在一九五○年代初去世之前,有一段時間和西默農時有書信往來,西默農在每封信開頭都會以「親愛的大師」尊稱這位文壇前輩,然後不厭其詳長篇大論報告自己的創作近況,而紀德也會以長者的溫和體貼口吻侃侃談論他作品中的優缺點,每逢西默農被人無情批評時,他就會挺身為他辯護,同時在信中安慰他:「那些人,以後就會知道自己錯了!」如今他們的通信紀錄已經收集成書,成為二十世紀法國文壇的一段佳話。西默農所寫的偵探推理小說,正是由於紀德的極力推崇,才逐漸被肯定為上乘文學作品,今年(二○○三)適逢西默農百年誕辰紀念,法國最大出版社伽利瑪所屬的聲名卓著而一向只收編正統偉大文學的「七星文庫」(Bibliotheque de la Pleiade),今年特別出版西默農作品精選集,這無疑正式宣告了西默農非凡的文學成就。

四十年代之際,西默農由於有紀德這位大師前輩的鼓勵和支持,他真的愈寫愈起勁,信心滿滿,當然也就愈寫愈好,特別是從四十年代末尾馬戈探長系列正式登場之後,他已然塑造出自己獨樹一幟的偵探小說風格,所謂獨樹一幟的意思,指的就是有別於西方傳統解謎式的偵探故事寫法,他不像克莉斯蒂那樣愛玩捉迷藏遊戲,也沒有福爾摩斯那麼多花樣,他完全依循一般人性通則塑造他的人物和編撰他的故事,他的獨特風格直接指向正常人性邏輯的推理功夫,然後通向心理學式犯罪動機的剖析,他筆下的馬戈探長完全以正規腦力的思辨模式去辦理案件,然後箭頭直指凶案背後人類犯罪行為的心理動機,因此他的作品少有高潮起伏而扣人心弦的戲劇性情節,多的是一般平凡人日常生活的深刻描寫,簡單寫出為什麼有些人會犯罪,有些人則不會,他刻劃犯罪者的心理生活多於其犯罪行為,每一樁犯罪行為必定少不了犯罪當事人背後的心理動機,除非這是變態的犯罪行為,但這畢竟是少數。因此,西默農的作品經常充滿著濃厚的心理學要素,因而引發許多心理學家的濃厚興趣。據說西默農於一九六○年代初移居瑞士之時,剛好就住在榮格的居家附近,是時榮格早已名滿天下,他對這位當代心理學大師心儀已久,一直想找機會登門造訪請益一番,隔不久(一九六一年)榮格以八十六歲高齡辭世,我們這位大偵探作家可能不知道,大家在清理大師的遺物時,他的書架上赫然擺著一套「西默農作品全集」。

有人也許會問,那麼,西默農的真正魅力到底在哪裡呢?我們不妨先從他的文學敘述風格談起,我無法形容讀西默農作品所帶來的那種愉悅的感覺,首先是他的敘述風格很簡潔明瞭,甚至可以用「透明」兩個字來形容,因而他的行文風格很有力量,很吸引人,他的法文駕馭能力所展現的並不亞於任何一位法國文學史上的名家,他的每一個句子都是法文句子結構中最優美簡練的展現代表,文法簡單,用字遺詞也簡單,在他筆下組合之後,卻形成為美麗而富表達力的行文風格。他會在簡單幾句話之內,只敘述平凡簡單的事件而已,卻會立即把你深深吸引住,逼使你忍不住想繼續往下讀,一個作家沒有很精湛的文字造詣和表達能力便做不到這點,更何況他的故事還同時是篇篇精彩。

其次,我們要談到西默農所塑造的馬戈探長這個角色的特色及其行事風格。西默農畢生寫了為數相當可觀的小說作品,其中以馬戈探長為主的系列據估計大約有八十幾本,這是西默農偵探世界的核心部分,當然也是他無以計數作品中寫得最好最成熟的部分。他筆下的馬戈探長原來是巴黎刑事警察局裡頭的資深幹探,他原先只在巴黎一地辦案,後來名氣打響之後,也經常受邀到外省或外島甚至國外去偵辦一些棘手的案子,所以我們會經常讀到馬戈探長總是在坐火車旅行,他幾乎走遍全法國,上山下海,甚至深入許多窮鄉僻壤。他每到一個地方就住進當地旅館,出入咖啡館或酒吧間,他喜歡喝咖啡和啤酒,嘴裡總是咬著煙斗,事實上,西默農所塑造的馬戈探長正是他自己,灰色風衣,一頂染色呢帽,這些全是他自己日常生活的裝扮,像個體面的紳士,咖啡、酒、煙草、旅行,享受著日常生活的小樂趣。

馬戈探長每到一個小地方辦案,總會不斷深入和當地人接觸,然後慢慢深入案情的核心。我們看到的是一幅法國人日常生活的平凡寫照,沒有比這個更寫實的了,我們會不斷接觸各式各樣人物,覺得很貼近現實生活的核心。我們也常讀到作者如何描寫一些罪犯在現實生活上的困境和挫敗,因而如何走上犯罪的道路,這之間固然少不了犯罪心理的剖析,但作者更賦與這些犯罪者許多同情的筆調。我們常會發現,案子的偵破往往才是真正的故事的開始,因為每一樁案件背後總是隱藏著更多更複雜的故事要素,而這才是人性的真正展露場所。

要分析西默農的偵探小說,要說出其迷人之處,要闡明其為何是上乘文學作品,一本大書的篇幅恐怕都仍嫌不夠。我發現這中間他的最大特色乃是,其敘事筆調大多很貼近罪犯生活的核心,然後從其中去挖掘人性矛盾的複雜面,他描寫人的弱點,也描寫人的美德,處處充滿濃厚人情味的筆調,這種人性的組成要素構成了西默農偵探小說的最主要基調,我認為荷蘭漢學家高羅佩筆下所描寫以狄仁傑為主的中國古代偵探故事,在風格上可說與此很接近,他們的作品都帶有強烈人文氣息,而不單只是在玩「誰是兇手」的解謎遊戲。馬戈探長和狄仁傑絕對不像克莉斯蒂筆下的比利時探長白羅(Poirot)那麼神勇,那麼多怪僻,同時那麼料事如神,也不像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那麼神通廣大,十八般武藝樣樣會,而且那麼會神機妙算。他們完全遵照一般人性準則在辦案,他們有失敗的時候,有信心遭受打擊的時候,但一般而言,他們極為沈穩,同時世故練達,而且有人情味,主要還是因為他們洞悉人性,能夠以人性為準則去剖析犯罪動機,並賦與罪犯同情的眼光,這其中固然少不了懸疑和賣弄關卡,但絕不會故弄玄虛,他們的魅力不在主導玩遊戲,而在於指陳人性之事實。

另一方面,以文學角度看,有人特別拿西默農和巴爾札克相提並論,乍看似有溢美之嫌,實則不然。首先,他們都一樣展現了世界文學史上難得一見的驚人「文學現象」,他們以無可匹敵的過人精力和源源不絕的想像力,一輩子馬不停蹄寫個不停,然後創造出一個無比真實的宏觀時代生活面貌。西默農的偵探世界正如同巴爾札克的《人間喜劇》系列小說作品,分別涵蓋了兩個不同世代法國人的生活面貌,幾乎是鉅細靡遺,同時也十分寫實,我們不妨可以這麼說,要了解二十世紀前半期法國人的真實生活面貌,西默農無疑可為我們提供許多真實而寶貴的資料,正如同我們讀巴爾札克,可以了解十九世紀初葉拿破崙時代和第二帝國時代法國社會的真實面貌,道理是一樣的。如果說文學的功能在於呈現人生的全部真實,同時也在於見證一個時代的真實生活面貌,似乎沒有人比巴爾札克和西默農在小說中所做的更真確的了。

二○○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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