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台大外文系教授歐茵西

  高爾基曾言:「不認識托爾斯泰者,不可能認識俄羅斯。」

  托爾斯泰的魅力與影響不僅在俄國國內難有匹敵,在國外也十分驚人。百餘年來,他的作品廣譯為各國文字,銷售量累積近三億冊,小說與劇本一再被搬上銀幕 ,《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妮娜》、《復活》……,莫不引人深思。

  文學史家認為,托爾斯泰早期的《童年》、《少年》、《青年》(1852∼54)及《塞瓦斯托堡故事》(1855∼56),已表現他的重要特質:傳記性的素材,強烈的道德觀;以「我」的口吻詳盡敘述親身經歷,同時展現理性的客觀,境界寬廣。此後的作品,如《暴風雪》、《一個地主的早晨》、《兩個驃騎兵》(1856),《三死者》、《家庭幸福》(1857),無論個人的、家庭的或歷史的故事,無論談農奴制度的改革、戰爭的愚昧或社會的墮落,作者的內在發展始終與回憶緊密相扣,高境界的倫理探索,予讀者深刻印象。

  五○年代後期,托爾斯泰數度出國,帶回新的觀察和領悟,提供生活與寫作以豐富內容,開始關心教育,相信推動包括農民子弟的普及教育,乃人道所在及俄羅斯前途所寄,於是發行雜誌、辦學校、發表多篇論文,揭開「托爾斯泰主義」序幕,表達對生命意義、人性尊嚴與道德的關懷,後人津津樂道,並紛起追隨。寫於一八六三至一八六八年的鉅著《戰爭與和平》,以法俄戰爭為經緯,人物數百,線索繁複,展現作者精微的觀察力與文字技巧,但重點不在傳統的歷史敘述與愛國主義,不神化自我犧牲、祖國愛、彷徨、痛苦或俄羅斯人的英勇,而專注於每一個人的人性思維。因為,所謂偉大的形象,包括神、沙皇、或社會,皆不若單一的個人真實、豐富和貼近生命。

  換句話說,當時還年輕的托爾斯泰已對「純藝術化寫作」持保留態度,反對「規劃」的藝術,鄙視所謂「趨勢」、「新潮」,及莫斯科與彼得堡上流社會的偽君子,認為他們抽象而虛假,不具備真正的人文精神。在托爾斯泰眼中,當時俄國文壇上大聲宣揚法國「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的知識份子不過是趕時髦的假文化人。他重視「真實」,認為作家不能只寫取悅讀者的東西,或虛幻的想像和描繪,而應不斷思考生活意義,掌握生命的本質。所以,讀者不難在托爾斯泰的作品中,看到他對大自然及鄉間生活的偏愛,對勇敢「小人物」的同情,對事實「真相」的強調。

  《家庭幸福》(1859)、《安娜•卡列妮娜》(1877)及《克魯采奏鳴曲》(1890)皆以婚姻為主題,呈現托爾斯泰在此一課題上倫理觀的演進。托爾斯泰二十歲前後即與幾名女子有過親密來往,一八四七年甚至因性病住院,但他同時嚮往「潔淨」的男女關係,《家庭幸福》中的女性代表了這種理想和渴望。一八六二年,三十四歲的托爾斯泰與索菲亞(年方十八)結婚,兩人年齡、教育程度、人生經驗都相去甚遠,但婚後十五六年間,感情融洽,索菲亞為丈夫謄寫文稿,生育十三名兒女,善於持家。

  托爾斯泰愈來愈投入社會與道德關懷後,雙方心靈卻逐漸疏遠,晚年竟幾近完全決裂。夫妻倆真正的問題何在,外人終究只能揣測,但托爾斯泰確在作品中細膩塑造了理想的女性形象與愛情觀,而所有的美好典型都基礎於一項原則:內在的完善。托爾斯泰雖也擅寫美艷女色,他的理想女性卻多姿容平庸,包括《戰爭與和平》的瑪利亞,《安娜•卡列妮娜》的吉蒂。吉蒂與列文能擁有幸福,因為「他們全心全意為對方著想,以真愛克服衝突。」安娜也是一種「典型」,一種真實而普遍的女性典型:聰慧、善良、美麗,但境界不足,所以走上絕路。托爾斯泰並未寄予她特別的同情,在她臥軌自盡的剎那,讀者應非流淚,而是陷入沉思。

  一八八○年左右,托爾斯泰的教化色彩益趨濃厚,編寫了一系列「為人民」,而非「出自人民」的宗教故事,如傳教士般積極訓道,並努力過簡樸生活,甚至準備放棄財產,而與妻子發生齟齬。《魔鬼》(1889)、《克魯采奏鳴曲》(1898)、《復活》(1898)、《活屍》(1900)等小說,都與純文學很有距離,偏向政治與人性的探討,這些思考是二十世紀初期托爾斯泰受到舉世矚目的重要原因。他在〈教會與國家〉(1882)、《黑暗的勢力》(1886)、《復活》及其他許許多多文章中,抨擊政治與宗教的組織和權威,認為權威導致腐敗,形成不公,產生人類世界的無數悲劇,如戰爭、階級、司法黑暗、愚眛……。他的「理想國」以兄弟之愛為基礎,構架簡單的社團型態的政治組織,以道德規範行為,建立心靈至上的王國。

  托爾斯泰終其一生追尋上帝,相信祂的天空是開放的,上帝的王國人人可以分享,不屬於任何宗教、任何形式的教會,換句話說,沒有任何宗教有資格代表上帝。他抨擊教會的種種階級、規範和儀式,除了樹立權威,製造愚眛,無助於人類世界的和平。他說,人只要了解「愛」的真諦,能出自赤誠關懷旁人,便生活在上帝之中,上帝也生活在他之中。

  這些針對政治與宗教權威的文字挑戰,在十九世紀後半葉的俄國受到容忍,一方面緣於當時俄國正處於開明的大改革時代(一八五五至一八八一年亞歷山大二世在位,一八八一至一八九四年亞歷山大三世在位),另一方面托爾斯泰的國內外聲譽令政府不能不投鼠忌器,而且他反對暴力,與激進的革命份子並不相同。一九○一年,俄羅斯東正教會終於宣布開除他的教籍,托爾斯泰則繼續積極在作品中宣揚「愛」的真理,深深影響他的同時代人,影響其他國家、其他地域的讀者,甚至一百年後的我們。如果說,托爾斯泰也將繼續影響未來的讀者,未來的人類世界,料亦並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