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東藏北阿里拉薩
 

《延伸閱讀》

蟲草大縣說蟲草

在丁青縣最後一站採訪時,已是七月中旬。蟲草季已近尾聲,山上仍可挖到蟲草,不過半已腐朽。在昌都地區訪問的兩個月,正好貫穿了一整個蟲草季,鄉村小學放假空無一人,寺院放假只留下值班守門人,所到村莊僅見稀少的老人、嬰幼兒和奶孩子的婦女,能夠走動的人全部上山。一路不時瞥見三幾處白布帳篷或紅白藍條紋的化纖布帳,就是蟲草採集者的臨時營地。更多的在深山,看不見的地方。收購蟲草的商人不辭辛苦地相跟在山上,邊採集邊收購,此刻又相跟著下了山,集中在縣城的街市上。縣城的人驟然增多,賣蟲草的農牧民和買蟲草的商人熙熙攘攘。

兩個月來蟲草價格一路看漲,最初在貢覺縣聽說每根三四元,到芒康、到邊壩,五至七八元不等,直到丁青聽說到了十元一根的天價。天外有天的則是一根五十元的價碼,僅此一根,﹁蟲草王﹂,據說足有一根香煙的長短粗細。聽起來反覺很值,可做標本。這是論根計價的方式,較大蟲體的價格。若按斤兩計,每斤在七、八、九千元不等。蟲草有大小肥瘦之分,按質論價浮動較大。每斤乾蟲草平均一千六百根左右,大個蟲草大約一千二百根。

這是產地價,轉手到拉薩行情如何?往年在拉薩買到好蟲草上過萬元,當然若在內地藥店裡購買又是翻了番的價格。今年在拉薩,卻只有七八千元-產地價與市場價幾乎相等甚至倒掛。這一來倒賣蟲草的商人可就蝕了本,做得多虧得多,做得少虧得少。本來似乎勝券在握,如今電話方便,產地與拉薩每天通話,及時溝通情報。不幸的是拉薩只是中轉站,要等候國內的甚至東南亞市場的資訊。但環節多了行情並不同步,有個時間差。況且做生意利益越高風險越大,總會有人心存僥倖敢賭敢博甚至鋌而走險。我認識一位元昌都商人,第一次見他,他說正在觀望等待:要麼等產地價降下來,要麼等拉薩價上揚。第二次再見時,聽得這人沮喪地說,產地價未降,拉薩價未漲,而自己忍不住做了一些,倒貼進去四萬元。他自嘲說還好,幸虧自己只做小本生意。

宏觀說來,二十年間蟲草價也是一路看漲:六、七十年代蟲草作為中藥材由國家統購,每斤八九元升至十二元的收購價。八十年代放開,價格一路飆升,二十年間近千倍!蟲草固然罕見尤物,價格如此之高也未免不講道理。

丁青至少是昌都地區的蟲草第一大縣,與它相媲美的也惟有相鄰的跨了地區的巴青、索縣了。年產量應在萬斤以上,其餘十縣也均為蟲草產地,算是蟲草中、小縣吧。年產量從兩千斤起至七八千斤不等,像莊稼果木一樣,因氣候雨水等因素也有大年小年之別。統計數字僅供參考,譬如丁青,上一年統計上來的只有七千五百斤,但因完全放開,加上漏計和有意隱瞞的,實際產量按保守估計也該再加上一倍,一萬五千斤以上。這是丁青知情人扎西倫珠的原話。我深信其然,因為查過二十三年前的丁青紀錄,那時是公社化時期,蟲草收購既作為任務下達,統計數字應當準確:該縣蟲草產量占昌都地區蟲草總產量的四分之一;六十年代某一年曾達到過萬斤紀錄,其餘年份數千斤不等。

扎西倫珠分析說,從前收購價太低,加之工分制,農牧民群眾挖蟲草只是例行公事,積極性不高。現在變成了伸手可及的利益,就像撿錢那樣,你就是下達行政命令、把他捆綁在家裡,他也會千方百計掙脫開跑到山上。從前還存在著神山蟲草不得採挖的禁忌,現在也棄置腦後,半公開地進行了。不得殺生是寺院僧人嚴格恪守的教條,因為視其為「蟲」而非「草」,也在不得殺生之列。僧人的變通方式為:每逢蟲草季便放長假,僧尼們在村中守家,照顧莊稼和牛羊,騰出家中俗人之手。兩個月的蟲草季,許多人家可以收入上一兩斤蟲草,且是現金收入,真是皆大歡喜。

所以蟲草又有了「軟黃金」之稱。這是大自然施予高寒地區的特別恩惠。也並非全西藏皆有,似乎只限於對橫斷山脈及其周遭的格外垂青。「軟黃金」的說法固然就產地人收益良多而言,移用於人體保健方面則猶勝黃金。就我個人多年間所見所聞,深信這一稀世之寶、罕見尤物之特殊的尚待認識的超價值。幾年前有機會接觸到從事蟲草研究的專家,把所得資訊轉手推銷,繼鼓吹過紅景天之後,又大肆鼓吹起蟲草。

蟲草的全名為「冬蟲夏草」,既非動物也非植物,是借用了特定某種昆蟲之幼蟲身軀的真菌體。蟲草的生長環境選擇在四千米以上高度、溫度與濕度都恰好適宜的陰坡草甸地帶。特定的那種昆蟲名叫蝠蛾,蝠蛾在化蝶之前是蛹,蛹之前的幼蟲度過為時幾年的地下生活,以名為珠芽蓼的幾種高山灌木的根部汁液為食。對於這類昆蟲幼體說來,生存環境中最可怕的威脅來自一種真菌感染,土壤中無處不在的冬蟲夏草菌一旦侵入幼蟲肌體,其結果是使幼蟲死而又僵-對於人類來說則是點石成金。這一感染過程大約需時三年之久,三年裡相安無事,蟲在生長,菌在繁衍。直到三年後發病,抵抗力強的可堅持到第四年、第五年,但命運是註定了的。漸漸僵化的蟲腦袋上一根類似草稈之物伸展地面,那便是菌體的子實體。假如它不被人採集,經過夏季的成熟,子囊孢子彈射開去,大量真菌擴散,再去尋找新的寄主-又一批蝠蛾幼蟲開始了同樣的輪迴過程。

古代人早已認識到蟲草的藥用價值,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稱蟲草有補腎益肺之功效,或可稱初步認識,因為顯然與蟲草之神奇頗有距離。我見一些年齡大些的人堅持每天吃上一兩根蟲草,保健效果相當好。老友昂強巴夫婦身體健康,神采奕奕,與我十幾年前認識他倆時幾無變化,好生奇怪,昂強巴就說,每天只用一根蟲草泡水喝。前幾年他妻子在北京復外醫院做心臟大手術,術後傷口癒合與身體恢復之迅速曾讓醫生驚訝,詢問其故,方知是每天拿蟲草燉肉湯做滋補。對於蟲草保健藥效的研究國內多家機構在進行著,鑑於它增強免疫能力的特別效果,聽說有專家正以此做對付愛滋病的研究。精通保健術的港台等地和東南亞各國充分認識到蟲草的神奇,價格的直線上升便由他們哄抬而起。

蟲草既然是一種資源,這樣全民動員大規模採挖是否會使資源枯竭?藏北和藏東的回答是不一致的。幾年前在那曲地區比如、索縣一帶採訪,有心人曾憂慮地告訴我,每年初夏在真菌孢子來不及散布時就被採挖,導致蟲草總量的減少,從五、六十年代的每平方米幾十根銳減到當下的幾平方米一根。拿同樣的話題詢問昌都人,昌都人居然並未意識到有什麼變化。只回答說,正像一切分配原則那樣,參與的人多了,平均所得也就相對減少。據邊壩縣的達吉書記的看法,不僅總量未減,大約隨著近年來雨水的增加,以前從不生長蟲草的森林地帶也長出了蟲草,只是個頭較之草甸地帶小得多。

寫進《十年藏北》一書中有個細節,那曲地區科委開展了一項名為「冬蟲夏草野生撫育」專案在比如縣境內某座山上實施。這是一個經多年研究並經實驗室操作獲得成功的項目,我在一個雨天裡去那個實驗基地採訪,在帆布帳篷裡見到那些燒杯試管,彼時已將受到真菌感染的幼蟲卵放回自然界中,為觀察方便,地面以下用白鐵皮做了分割。幾年過去,聽說了結果:試驗成功,但幼蟲的活動能力超出了預想,並未老老實實待在規定範圍內,不知鑽到哪裡去了。總之是使總量增加了吧。最近看到了一則正式報導:「《西藏那曲冬蟲夏草半野生撫育及開發研究》專案通過專家鑑定。該專案於一九九五年立項,係國家『九五』攻關項目,經過多年的研究與培育,完成了全部研究計畫,取得了預期效果,中科院院士魏春柒等九位國家級專家組成的專家組認為該項目技術水平達到國際領先。」

在國內的藥店裡常見到包裝精美的蟲草,標價之高令人咋舌。傳言說有見利忘義者製造假蟲草,也說有人使用某種工藝將有效成分提取過再包裝上市的,未知是否屬實。市面上多種蟲草製品例如飲料、口服液等有售,並非全用蟲草本體,只須將冬蟲夏草菌培養出菌絲體,冠以「蟲草」之名,雖有效但遠不及蟲草。所以西藏若干縣份生產蟲草酒,一定會原樣放進幾根真蟲草,以示貨真價實。當然最可靠的是直接從牧民手中買下的沾著濕泥的。我們在南來北往的路途中多次遇到,同車人每見必買,只有我一根也沒買。多年以前送過內地的朋友和家人一些蟲草,因為缺乏保管經驗,每過夏天真菌解體,只剩下一個個空殼。所以若要讓它安全過夏,須長期存放在冰箱裡。

沒買一根蟲草,連親手挖一根蟲草的體驗也無緣。聽說挖蟲草需要特別的眼力和感覺,大人一般不及孩童。尋找蟲草的姿勢應是趴在地上,歪著腦袋,斜起眼睛,掃瞄露出地面的棕色呈灰白的草稈……云云。紙上談兵不知聽過多少遍,對其要領也似爛熟於心。去貢覺的途中,一路唸叨在藏北藏東採訪,遇到幾個蟲草季,卻未能去體驗一下親眼發現一根蟲草的驚喜感。同行的王懷林照顧情緒,特意提議挖一次蟲草吧。一位搭車的當地民辦教師自告奮勇做嚮導,引我們去往一處山坡,再三交代要領,現身說法,可是整整俯身地面大半小時,一行人連蟲草的影子也沒瞧見。問過一些藏族幹部是否也參與過,他們回答說,挖過了沒挖到。只有一位說挖到過,但都是朽腐的。看來蟲草是向貧寒百姓的專贈品。

一根蟲草也沒挖到,連採集者營地也沒進去看過,一切都是聽說,近距離的聽說。採挖蟲草是昌都地區一年中的重大事件,猶如舉行盛典。聽說每到蟲草季,盛產蟲草的山上就形成一個熱鬧非凡的小社區。一些村戶集體行動,用大車運送口糧帳篷等生活必需品;一些商人老闆臨時招募打工仔隊伍,還有一些當地的和外來的散兵遊勇。從事餐館娛樂業的商人聞風而動,趕往這些臨時的帳篷村開張營業,為方便消費者,多以蟲草代替貨幣,為這個小社區增加了特色。例如,看一場錄影的門票是兩根蟲草,用汽槍打氣球,每發一槍一根蟲草。辛苦了一整天的所得,晚間自有渠道「消費」。

一位剛剛下山就搭上我們車的小伙子詳細描述了山上的生活,令滿車人前仰後合地大笑了半天。在從香堆返回察雅縣城的一路上,隔河便是仍在使用中的茶馬古道,看準了一處停下車來拍照,不想前面有位小伙子正背著行李卷兒趕路呢。算他機靈,跑來要求搭車。鄉間沒有公交車,所以我對於搭車者一向來者不拒。小伙子喜出望外,不知如何報答,見我對蟲草山感興趣,發現找到了回報方式,該說的不該說的一無隱瞞,就不僅知道了一根蟲草可以換到什麼之類。這位十九歲的小伙子是察雅縣卡貢鄉人,有商人老闆到村中招募打工者,去擴熱山上挖蟲草,言明管吃管住以外每天工資二十元。全村只有這位憨傻得可愛的小子報了名。小隊伍共雇有十四人,老闆把他們召集起來集體發了誓:所挖蟲草全部上繳老闆,不得私藏。老闆向管理該山的當地寺廟一負責收費的老僧人繳了資源費,按人頭每人一百七十元,就可以在山上挖滿一個月三十天。

一個月三十天裡小伙子共向老闆上繳蟲草六百根,在十四人中數他最多,為此在六百元工資外又得獎金二十五元。吃飯固然不必花錢,但山上的誘惑實在太多,除了看錄影打汽槍,還要抽煙喝健力寶。抽煙也是在山上學來的,幾天後發覺花銷太大,這群小伙子一經商量,好在還沒上癮,集體戒了煙。離開家鄉父母的監護,這群年輕人大放了「羊」,無所事事的晚間除了去娛樂場所玩耍,就是打撲克了。西藏流行「砸金花」,開始只是糖果的輸贏,覺得不過癮,又來錢。先是一元,後來五元。一個月六百二十五元的收入,最後拿回來多少?

口袋裡只剩下四十元啦。小伙子解釋說,本該還有一百元,最後一天,一位「鐵哥們」又給騙走了六十元。補充一句,錢雖被騙走,但一點兒也沒心疼,畢竟是一個月中最好的朋友。再補充一句,不怕父母指責,縣城裡建築工地很多,當個臨時工,一天可賺二十五元,掙上一筆錢再回家。

還有一系列插曲。商人老闆們特有心計,大約是事先謀畫好的,為了「拴」住他們的打工仔,搖錢樹,有老闆只雇小伙子,有老闆只雇鄉村姑娘們。總之十四位小子每人擁有了一位臨時女友而樂不思蜀了。搭車的小伙子以樸素語言敘述得好不熱鬧,令我們不時發笑。那些浪漫野合之事在此只得忽然打住,不然有道學先生看見會說有傷風化。概而言之,這樣一個蟲草季的人生閱歷,為這位十九歲的小伙子舉行了一個成年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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