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九世紀中葉,一度威震長安、稱雄中亞、據守絲綢之路百餘年的吐蕃帝國已是日薄西山,末路窮途。贊普朗達瑪滅法為這一氣數將盡的王朝敲響喪鐘。隨之而來的王室內訌、連年征戰無異於落井下石、自掘墳墓;而席捲全藏的「一鳥凌空、眾鳥飛從」般的奴隸、平民大起義則整個兒地撼動了這個王朝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該世紀下半葉,隨著末代贊普沃松之子貝考贊在後藏娘若香堡地區(今西藏江孜)被奴隸義軍擒誅,吐蕃壽終正寢。
那個蒼涼秋日,傷懷之晨,在娘若香堡以西數百里開外的切瑪雍仲地方,不見旗旌,不聞鼙鼓,一行數十騎暫且中止倉皇西奔的雜沓蹄聲,聚攏來淒然作別。夜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使這片荒莽之地越發落寞肅殺。末代贊普沃松嫡孫、貝考贊之子吉德尼瑪袞這位落難王孫,亂髮紛披,衣冠不整,雙目茫然,靈魂虛空。心境之愴然更甚於秋風漠野荒草。此即,奉命護送王孫西行亡命的兩位白髮老臣該踏上歸程了,正雙雙向王子施禮,祝禱王子一路平安。老臣向巴措尼瑪多吉手牽一騾,說道:「此行千里,其路迢迢,為臣僅有騾一匹奉上,可做乘騎,以備不時之需。」
另一老臣覺繞帕夏拉勒雙手捧一狼皮,說道:「其路迢迢,千難萬險,為臣僅獻狼皮一張,日裡可為坐墊,夜間聊禦風寒。」
聞聽此說,生不逢時的落難王孫掩面而泣,竟不能言。有頃,方才哽咽作答:「吾在上部(阿里)倘能掌權,汝等二位可有站起之日。」
朦朧淚眼中,天蒼蒼,野茫茫,前程渺渺。意冷心灰的吉德尼瑪袞,口中如是說,說說而已;內心豈敢再做千秋霸業的帝王之夢!
誰也未曾料到,正是這蒼涼秋日、荒莽之地的揮淚一別,竟就撩開了七百載古格王朝的序幕。
但凡成就曠世大業者,誠如幾大宗教的創始人,摩西、穆罕默德、釋迦牟尼,乃至老子和孔子、古今中外政治家等等,多有出走、落魄、韜晦與冥思的經歷。作為普蘭、古格、拉達克王朝之父的吉德尼瑪袞,雖說開創的是另一類基業,但這一落魄出走的經歷無疑使他絕處逢生,柳暗花明。待到行至西土,抵達岡仁波欽神山腳下,瑪旁雍錯聖湖北岸,這位多災多難的王孫方才幡然悟到此行意義深遠,此處別有洞天:此際的象雄本土已熄滅了昔時光焰,象雄十八王的遺風蕩然無存,席捲藏地的戰火烽煙遠未殃及此地,土王們各據一方倒還相安無事。吉德尼瑪袞或可稱「去時鳳凰不如雞」,但終歸「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按照與生俱來、四海皆準的正統觀念,他高貴的骨系理所當然地被認可,被當地土王招贅做了女婿,理所當然地繼承了家國。隨後,這位在衛藏失勢的權貴理所當然地兼併了今被稱之為阿里的西部藏區。待到他的三位兒子長大成人,吉德尼瑪袞進行了具有歷史意義的分封。封地的選擇以雲彩形象為標誌:大兒子選擇了雲彩匯集處的普蘭;二兒子選擇了雲彩彎彎處的古格(扎布讓,今扎達);三兒子選擇了雲彩最高處的瑪隅(拉達克─日土)。三封其地是為青史留名的普蘭王朝,古格王朝和拉達克王朝。
這便是「阿里三圍」的由來。藏族歷史稱其為「三袞(王)占三環(圍)」。所謂三環,即是人們對這三地的地理環境的形象化說法:普蘭是雪山環繞的地方,扎達是岩石環繞的地方,日土是湖泊環繞的地方。
自此,阿里高原一幕歷史正劇開場。
古代藏族文獻中有關阿里三圍的定義缺乏統一概念,至少有四種劃分法。這是因為近千年間沿革中的三圍及各圍的疆域有大有小、時大時小、興衰交替、聚散無常。稍後古格王國漸漸羽翼豐滿,於三圍中遮天蔽日;而直到近代,拉達克王朝方才析離出西藏本土,被納入(印占)喀什米爾。
現代對於阿里三圍的說法多取上述「普蘭、扎達、日土」三縣之說。同時,作為當今西藏自治區所轄阿里行政公署,除這三縣外,還包括了噶爾、革吉、措勤、改則四縣,其中後三者為牧業縣,自然地理歸屬藏北高原。
阿里地區位居西藏西南邊陲。越過南方喜馬拉雅山,是印度,是尼泊爾;越過北方崑崙山,是新疆。西方緊鄰為喀什米爾,東及東北連接西藏本土的後藏谷地和羌塘草原。
古格時代是阿里高原的一幕歷史正劇,但並非第一幕。
西藏近年間興起「阿里熱」。學者、作家、美術家、攝影師,乃至幹部、百姓們,皆以一走阿里為大還願,阿里是熱門話題。古格時代的歷史文化之謎已足夠誘人,前古格時代的古老象雄乃至阿里舊石器時代的無解之謎、阿里大山大水的神奇神祕更加令人迷醉得可以。拉薩朋友們,凡去過阿里的,反應都強烈;沒去過阿里的,反應也強烈。
「北方人常說,到了天邊啦!阿里可不就是天邊!」回族詩人摩薩,阿里歸來數年,說起阿里還興奮不已,「到了阿里,就像離開人世,去往鴻濛初開的別的什麼星球。那兒彷彿既無歷史,也無時間……那種無背景的靜,是真靜。」
他說他對阿里的總體感覺是:神氣,大氣,靈氣,還有,悲壯。
「我們的車一直往西開,往西開,就覺著白晝怎麼就這樣長。我們都成了追日的夸父啦!」畫家韓書力近年間兩次去阿里古格王宮遺址,朝拜藝術之聖。首次到達古格,他們一群為之傾倒,認為發現了西藏藝術領域裡的新大陸:僅就古格白宮天棚藻井,也足可出一本畫冊啦!古格畫風,遙與敦煌相媲美,相輝映,豈是衛藏一帶寺院壁畫細靡繁瑣之規範畫風所能比擬!他說。他還想,古格畫風在藏猶似鶴立雞群,獨樹一幟,可否名之為「古格畫派」呢?
小說家扎西達娃,透過阿里之夏風和日麗的表象,深入底裡地感覺到阿里存在的不現實:它彷彿游離於西藏文化之外,是天方夜譚,是謎。他奇怪地發問,土著阿里人哪裡去了?現今阿里人猶如……流放者,你看獅泉河鎮上熙來攘往的人群神神祕祕。
六○年代曾在阿里當過幾年記者的李佳俊十年前告訴我,在阿里的時候,平均每年吃進胃裡一件毛衣。
另一位在藏工作了三十年的老記者,走遍西藏卻有心有意不去阿里:「人說百聞不如一見,我才不信這話!我寧肯保留這份惟一的神祕和嚮往,免得失望。」
民俗學家次旦多吉也沒去過阿里,他說他如果去普蘭的話,必定要撿回三種彩石:一是外形橢圓、內中蓄水的雀卵石,一是四方黑色石,一是豔麗小紅石。另外,扎達的樹瘤也極有名,可做上等碗盞,可雕鍍金佛像。
心寬體胖、總是笑咪咪的音樂家邊多先生,特別樂意談到阿里。不僅從民間音樂歌舞角度─當然僅此一點他便足可以去著書立說、去系列講座、去拍成專題。同時,我發現在我所接觸的人中,獨有他對阿里最沒有隔膜感。原因很簡單,年輕時為了謀生,他多番趕著騾幫往返於拉薩─亞東─普蘭之間。阿里組成了他個人歷史的一部分。一九八八年,為民間歌舞的采風他又走遍了阿里,一往情深來自心智和感情的雙重熱愛與感激:首先因為歷史。我們藏族人近些年來得知西藏文化可能源自象雄,而象雄就在阿里;第二是宗教,藏傳佛教後弘期發端於阿里;而且阿里的神山聖湖也滿足了藏民族精神需求。這一切,都是阿里對於西藏的特別貢獻。
還有個名叫孫振華的人,曾在《西藏日報》社當過幾年攝影記者,那時他就差不多成了「阿里通」。現正以安徽電視台編導身分,重返西藏拍攝喜馬拉雅山脈的系列專題片。阿里既是喜馬拉雅起始,兼之他受阿里行署之託將為阿里剪出六集風光片,所以一住又是一年。當初為動員我們去阿里幫助他進行編劇工作時,他談過一系列的發現一系列的謎團。終極效果是:孫振華的古代阿里簡直就是當年亞洲文化的中心!
姑妄說之,姑妄聽之。說到底,能在阿里之謎尚未被揭開之前就能去先睹為快,該算是幸運的。
沒有可能親臨阿里,只要得知過阿里這回事兒;僅僅聽說過普蘭、古格、岡底斯、象泉河這些名字,或者就看到這本《西行阿里》,也是有緣。
而對於這個地方,從久遠時代起,我就有過一個承諾。
現在,我正在兌現它。
本文摘錄自《西行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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