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東藏北阿里拉薩
 

《延伸閱讀》

雙湖很遙遠

上一次去雙湖的查桑區,只住了一晚。查桑原是雙湖辦事處所在地,海拔五千米。冬季氣候惡劣的時候,連藏北牧人出身的幹部也叫喊頭痛胸悶。所以後來辦事處搬遷,這兒成了區委所在地。那一天我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端著相機走出房門,初夏的天氣裡還感到手冷,迎面碰上挎著相機的洛書記他們。這群人得意地說,你起得太晚,錯過了好鏡頭:山前放羊子的小孩,比綿羊還矮哩,我們拍下了大羊群小牧童,有意思得很,他現在不見了,躲進羊群裡了。

我往山上那片羊群張望了半天,小牧童堅決不露面,也看不見他究竟隱身在哪隻羊子後面。太陽漸漸升高而且明亮起來,把東側房子的陰影投射在地面,一道長長的黑帶。黑帶前擺著一個風乾了的黑色皮毛的犛牛頭,彎彎牛角恰好暴露在陽光中,此時一隻骨瘦如柴的米黃色牧羊犬緩緩踱來,與純藍的天、荒涼的山、遠方羊群、眼前牛頭,一起進入我的鏡頭。此後我更得意地告知所有同伴,你們才真正錯過了好鏡頭。

後來這幀風景被《西藏文學》採用作了某期封面;再後來就是參加了西藏第四屆攝影作品展並獲銀牌獎。就因為它,大家不免重新打量了一下作者,不約而同地揣測她怎麼還會有這兩下子。不過鑑於作者攝影實踐甚少,常出些最起碼的技術性錯誤,所以刮目之餘不免揶揄一番:「瞎貓碰上個死耗子。」

無論人家說些什麼都沒關係。我比對自己任何一篇文字作品都格外偏愛這幀照片。這是博大蒼涼的藏北之魂的寫照:已返青的草場仍以枯黃為主調,只泛著細細碎碎的綠,牧草稀疏短淺,從而不會臨風搖曳,這是藏北腹地獨有的景致;孤零零的犛牛頭,瘦筋筋的牧羊狗,天地間無與倫比的空曠、純淨與明亮,無一不是非此地莫有。假如草場很豐美,大綠一片,犛牛歡騰雀躍,狗們肥頭大耳……那便不可以被稱為藏北了。

我把這幀照片題為《雙湖很遙遠》。

雙湖的確遙遠。出文部辦事處,小車往北跑三天,方可到達雙湖所在地索卡。

從前我想像和嚮往雙湖的時候,是把它作為了世界邊緣,總覺著在雙湖之外,大約就是茫茫宇宙之海了。拉薩人說到雙湖,就像歐洲人談西藏,神祕到渺不可知。彷彿人類之外的,非世界的。我那想法的由來,不僅因為雙湖距拉薩差不多兩千里之遙,不僅因為它廣闊的面積差不多占祖國版圖的百分之二,大概更由於它曾是與世隔絕的無人區,以及現在它二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仍存在大約八萬無人區。西藏人、甚至那曲人大都無緣來此一走。無人區歷來不參與人世滄桑。

野犛牛的雙湖!藏羚羊的雙湖!無邊際無窮盡的雪風吹拂的雙湖!忍耐著五千米高海拔的雙湖!

由於高寒、荒涼、僻遠,舊時代這兒曾是﹁自由民﹂居住的地方。藏北有句老話:過了西方的西亞爾、鄂亞爾、阿亞爾,過了嘎爾、瑪爾、哲木,地方沒有名字,人不分身分地位。

西亞爾─透明水晶山。

鄂亞爾─清清亮亮的山。

阿亞爾─嶄露頭角的白綿羊山。

嘎爾─白色雪峰。

瑪爾─紅色神女峰。

哲木─這一帶河灘。

上述這些地方分布於羌塘的西部和北部,包括長江源頭在內的其闊無比的地區。那裡非常冷,吐一口痰,還沒有落地呢,就「立」起來,凍成冰柱了。

天高皇帝遠,藏政府鞭長莫及。公務在身的官員前往這一帶,也必須與傭人百姓一樣地動手搭帳篷、撿牛糞燒茶,人人平等。當地人捉弄藏政府官員的故事很多,比如,灌一茶壺冷水,只把壺嘴燒燙,倒茶時滋滋作響,一喝冰涼冰涼,「是天太冷啦,您看,剛才倒茶時還滾燙呢!」直到現在,牧民見到地委、行署領導人也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態。在藏北草原上,我認為自由民中大概從不存在彎腰吐舌之類謙卑禮節,不似人煙稠密的拉薩多有繁文縟節。

藏政府一度想將收稅地盤向北伸展推進,便派遣一名官員翻過木嘎爾山繼續前往北方察看。也許就是那位被捉弄的官員吧。後來那官員抖抖索索地返回報告說,再不能往前啦,前面天和地已經連在一起,水用繩子捆在背上,火掛在腰帶中間,叉子槍劃著天空嘁哩喀嚓響。

藏政府一聽,唔,不得了,真的已經到了天地邊緣。那麼收稅就到此為止吧。並將上述彙報正式行文記錄在案。

那可愛的官員具有詩人氣質。藏民族擅長形象化的描述,幾句話描繪了一個世界,有形有色有音響。我們所見的雙湖在風季裡正是那番模樣:風沙又大又猛,天地混沌一片,牛羊吃水靠啃冰塊,人們將冰塊捆在背上背回家化水;掛在腰帶中間的是火鐮;風沙敲打著金屬的槍叉想來自然是劈啪有聲了。這次我們在雙湖一帶草原上的冬季旅行中,都是從冰湖裡砸冰,一麻袋一麻袋背回帳篷的。

 

西藏歌者:馬麗華《走過西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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