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東藏北阿里拉薩
 

《延伸閱讀》

直貢提寺的昨日輝煌和隨遇而安

沿雪絨河上行的鄉間公路經過咱塘村之後在仁多崗地方分岔,左前方可抵達著名的德中溫泉。該溫泉因其對於胃病、關節炎的特別療效,加上聖地之名,吸引了眾多渴望今生健康長壽的人;右前方則可抵達更為著名的直貢堤寺和堤寺天葬台。對於相信來世並期冀來世好於今生的人們來說,原是最理想的歸宿。直貢堤寺是我所見到的這條山谷的最後風景了。

直貢堤寺高高在上地散布了半壁山坡。秋季一個下雪的日子裡,一位年輕的僧人引我們沿著陡峭的山道往上走,去拜訪丹增尼瑪活佛,請示關於採訪苦行僧人的事情。堤寺所在地山勢陡峭,大多經堂及僧舍都是依山而建,半邊伸進山洞。就從這樣一處狹小的廳堂裡傳出了鼓樂聲和誦經聲──正在主持法事的鶴髮童顏的丹增尼瑪活佛坐在首席領誦經文。佛龕前的桌面地面擺滿了封了口的陶罈。就這樣,我們意外地獲知了此前聞所未聞的一種儀式──「薩居朋巴」:為大地聚集脂肪。這是一項應當地百姓之請而進行的活動。今年天氣乾旱,莊稼歉收,需要供奉有關神祇。這些神祇是古老的三界神,天上的、人間的和地下的。土製的陶罈中放進了二十五種珍貴之物,這些寶物各是五種寶貝、五種糧食、五種香料、五種綢緞和五種藏藥。經過五天的唸經加持後,這些寶物就具備了特別的法力,選擇時間、地點和風向、陽光,將寶物之罈埋在山坡高處,是敬天神的,叫作「諾朱朋巴」,意思是招財進寶;埋在田野大地的,敬人間土地之神,叫作「薩居朋巴」,為使土地肥沃──聚脂;埋在河流上源的,叫作「魯朋」,敬地下水神,為了風調雨順並且防止疾病發生。

這一儀式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因為三界神的觀念如此古老,古老得足以上溯到先於藏傳佛教存在的本教時代,甚至本教之前的原始宗教、自然神崇拜時代。那一時代的觀念遺傳到現在也許不該感到奇怪;令我覺得有些詫異的是,居然連佛教寺院也在從事這種祭祀活動,而正統寺院對於這類現存於民間的神靈往往不情願正式認可它。由此我想這至少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這片土地上的傳統古老深厚,二是直貢堤這座寺院的民間化。

藏傳佛教諸教派,依其服飾及較之服飾更重要些的特徵,被俗稱為紅(寧瑪)、白(噶舉)、花(薩迦)、黃(格魯)四大教派。每一派各有其歷史傳承、本尊宗師、所擅之道和傳說故事。直貢堤寺屬於噶舉派的一支,直貢噶舉的主寺。

噶舉派曾擁有過昨日輝煌。噶舉派的分支曾多至兩支四大八小兩派三巴之繁。噶舉派的祖師之一是西藏古代著名的苦行僧米拉日巴,該派遂以苦修和藏密氣功著稱於世。直貢噶舉大約創建於西元十二世紀下半葉,元朝時曾被封為藏地十三萬戶之一的直貢萬戶,宗教勢力也一度擴展至全藏,尤其是以阿里三圍為中心的西部西藏,包括今喀什米爾、尼泊爾北部等地。鼎盛時,堤寺僧人號稱十萬之眾。當歷史煙雲散盡,當代的噶舉派僅限於噶瑪噶舉、主巴噶舉、達噶舉和直貢噶舉了。而且規模、地位和聲望遠非昔日可比。直貢噶舉在歷史上屢遭挫敗:十三世紀時與薩迦王朝抗衡,被打了個落花流水,主寺直貢堤寺慘遭洗劫;十四世紀時,又與繼薩迦之後的帕主王朝爭鬥,複遭失敗;十五世紀後,作為後起之秀的格魯派如日中天,各古老教派的許多屬下寺院紛紛改宗倒戈投奔而去。連年遭際使得直貢噶舉派勢力衰微,不堪回首。直貢堤寺的「堤」字音,本意是「在……下方」,何以位居山頂了呢?據說當初堤寺坐落在雪絨山谷最開闊的平壩子上,殿堂僧舍,鱗次櫛比,規模何其宏偉!就是在教派之爭時,被人家一把火燒得蕩然無存。

最後一次破壞自然是在文革期間。最近的這次修復是在十多年前。眼下在寺僧人一百一十六名。直貢堤寺名氣仍然響亮,但它的名氣不再因其規模宏偉或信徒眾多。它的法力和功能更多地體現在它所擁有的藏地最著名的直貢堤寺天葬台,這座天葬台是超度死者靈魂所經由的最佳途徑;同時,它還擁有著藏傳佛教諸教派中惟此派所獨有的為活人靈魂所舉行的大型群體活動──每逢猴年進行轉移靈魂的「拋哇」儀式。

當然,還有它的苦修和氣功,其中的「拙火定」舉世聞名。這一種藏密氣功被傳得很神,據說米拉日巴五冬六夏只穿一件白僧裙,就因為此功在身。要達到如此程度實屬不易,須經歷多年極其艱苦的修煉也未必完成。遍訪堤寺上下,沒聽說誰擅此道。或只有修行的人,說是某年某月某日由某活佛進行考試,方法:赤身裸體坐於冰天雪地,取一冰水浸過的氆氌裹身,少頃焐乾。但考試現場是不許圍觀的,更不許拍攝。所以很難有目擊者。
但我們在堤寺終於尋訪到一位幽閉苦修了十一年的青年僧人扎西熱丹。這一天天空晦暗,有雪。

 

幽閉了十一年的苦行僧人

扎西熱丹的屬相是雞,虛歲三十六歲,藏北牧民出身。二十五歲時在著名的巴窮活佛引導下開始修行,迄今已十一個春秋。這期間,巴窮活佛圓寂,改由那位鶴髮童顏的丹增尼瑪活佛作導師。此時的扎西熱丹尚未結束苦修,只是短暫的告一段落,請求導師檢驗成績並指導下一步的修行。不幾天,他還要把自己囚禁於斗室,再過三年一月零十五天後,他才算最終結束這一漫長的修行過程。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不禁吃了一驚:首先是他的臉色慘白,毫無血色;其次是他新剃了頭髮,只見頭皮泛著青白之光;再次是他的五官雖然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但神情木然、目光畏怯。最後是他的語言──一個十一年間不與外部世界交流的人,他的語言能力能不衰退!我們懷著複雜的心情望著他,詢問他修行生活中極其一般的問題。

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方式修行?
為了普渡眾生;
你已修行到何種程度?
我不知道,活佛知道;
是否感到寂寞?
不。
是否動搖過?
沒有。
這麼多年過去,外界發生了很大變化。你是否想得知?
我不想知道。

另外的僧人告訴我們,扎西熱丹修行的決心很大,他把自已完全封閉住了,除了留下一節水槽接受外面每週一次的供水外,連可以提供食品布施的小視窗也堵死了。他進食很少,五十斤糌粑可以吃上一年。他每天的功課主要是讀經書,理解內容,冥想不多。夜間不可以臥睡,只能打坐。他在修行期間絕不可以看見人和動物。由於窗子是封住的,他見不到陽光。

扎西熱丹幽閉靜坐了十一年的這間房子也是倚山而建的修行室。四壁是抹製粗糙的紅褐泥牆,沿牆堆放木柴、乾牛糞、糌粑口袋。室內僅有最簡單的生活用具,甚至沒有宗教用品,連佛像也沒有。因為修行者以觀想為主,而不再需要對於具象之物的凝視。但在修行期間,每天所要做的一個具體事項卻是,念︽多瑪加擦︾後,用糌粑做「多瑪」,供奉「四客」。四客是:佛法僧三寶、各種護法神、包括人在內的六種生命、各種鬼。總而言之,四客涵括了天上人間地獄。多瑪供品對上是為供奉,對下是為布施。

他只有在夜間可以沿著室內獨木梯爬上房頂陽台,去潑早晨做供神多瑪用過的水。每當此時,他可以仰望夜空,看群星閃爍,月圓月缺;傾聽夜的呼吸,萬籟微響,融入大自然之中。
但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早已無心去看去聽。

扎西熱丹看來無意交談。他看我們與我們看他,大約都有距離遙遠、不屬於同一維空間的感覺。還不如七十三歲的老僧人頓珠羅布津津津樂道。老僧人引我們去他的僧舍,告訴我們他於二十七歲到三十二歲時在此閉門修行了整整六年的往事。

修行前要先念四種共通先行經文,經文內容多為前生來世、因果報應等。閉門修行,門檻要加高,門檻正中擺上這個圓錐形的木橛子,示意主人正在修行。

「這是水槽,每隔七天有專人從外面灌進一缸水。沒有專人送糌粑,偶爾有香客前來布施食物,就敲外面視窗這扇小門,把食物放在門洞內。我聽見敲門聲絕不可以應聲,更不能看到來人的面孔。待那人走後,我再打開裡面這扇小門,取回食物。那時我每天很早起來,唸經後冥想。冥想內容為:人身難得、因果報應、生平過失和上供曼陀羅。只喝三小碗清茶,中午吃三四匙糌粑……有些人在冥想中經歷了地獄,有些人則看見了佛像,還有人修行了一年兩年,毫無效果,就自動中止了修行……那時我就晝夜坐在這兒,從來沒有躺下休息過,六年裡從未寬衣解帶……」

我提問了一個細節問題:六年不洗澡,不洗頭,肯定會生一大批蝨子吧。

老人回答,絕無此事。因為修行者功力所致,這一類蟲子不會近身。

我們就修行問題採訪了堤寺住持,住持介紹了本教派和本寺修行傳統的淵源──從多吉強開始修行,歷經德來那如巴、瑪爾巴、米拉日巴、岡布巴、帕木主巴,直到創建此寺的覺哇吉旦貢布,自建寺到現在也已有八百多年的歷史了……全寺僧人人人都想修行,而且最好是一輩子修行。但寺院考慮,總得有人維持寺院的日常活動、有人做飯做雜務才行,就規定了每次修行時間為三年三月零十五天,現已修行過和正在修行中的有六十人,遲早要輪流修行一遍。同時,修行也是有階梯的,要根據個人具體情況,要具有相應水平,要循序漸進……凡此等等。

住在雪絨山谷平壩子上的那些日子裡,我就時常仰望著朝裡暮裡半隱半露於雲霧荊叢中的那些半穴居僧舍,那兒不見天日,也是一種人生風景。就想到在西藏的許多這樣的地方,有許多這樣的山洞和房屋,許多人度過了許多這樣的幽閉歲月。就想到這已成為古今西藏某些人的一種生活方式。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是不是一些格外堅強的人、一些格外虔誠的人和一些對來世充滿恐懼的人才選擇了這種修行的人生。

本文摘錄自《靈魂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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