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四日星期六も天氣晴

上午十一點三十分自桃園起飛，下午六點三十分抵北京，出關轉車至寓所，八點過矣。前後費時超過八小時，舟車勞頓，飛上飛下，危險徒增。三通不通累死人，此即明證。北京夜溫頗低，在攝氏零下十度左右。車行機場高速公路，路外積雪猶存，成排白楊樹則皆已落葉，只剩光禿枝條。「白楊起悲風」，據說指的就是北風過樹，颼颼作響，發人悲思。可惜車窗緊閉，什麼也聽不到。夜間雖開電熱器保暖，卻因為空氣乾燥，起身數次。窗外有眉月一線，照臨白雪一片的開闊高爾夫球場，臨街偶有車聲馳過，劃破寂靜。很難想像，就這樣，又重訪闊別半年的北京城了。今月曾經照古人，想起袁宏道、龔自珍、譚嗣同、魯迅……，或都曾看過這樣的天空，黑夜裡，心底竟漾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探底碰觸到了所謂「文化積澱」的東西了。

一月五日星期日も天氣晴

晨起早餐，吃的是台灣來的永和豆漿，速食連鎖店，豆漿地道夠濃，小籠菜包以雪菜拌玉米粒作餡，只能說新鮮有趣。九點抵青豐賓館。明明是二渠道訂貨展示會，入門彩色塑膠充氣拱門卻還得掛著「出版研討會」字招好掩耳盜鈴，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是大陸心照不宣，公然作賊的方法之一（會場內假「藝術人像」之名的三點全露寫真，也是一種）。呵呵∼

今日再當「客房尋閱使」，一天下來，看過了百餘房間，新書與十月份福州書市相去不多，整體印象是：

1.大家都在打游擊戰、都在賭一本暢銷書，不見整體戰力。
2.主渠道出版社非常支持編輯工作室，兩渠道行銷交融，早晚會成形。
3.盜版、跟風依然嚴重，兩事不整頓、自覺，二渠道發展有限。

會場上碰到上海季風書店小寶兄，數月不見，更見抖擻，臘月天裡居然理了個大光頭！送他新書一本，他非常高興，堅持還要再聚喝酒聊天。晚間在「烤肉苑（讀如晚）」吃飯，啤酒很好，蝦魚不行，燒餅烤肉都見功力，但相信已不是梁實秋、唐魯蓀先生筆下以松枝烤就者矣。

一月六日星期一も天氣晴

昨夜步行歸家，頗冷，有些受凍。今早看新聞，才曉得昨夜氣溫在零下十二度。只差幾度就破了前年也是在北京所經歷生平最低的零下十五度了。早上到北京商務會館，繼續看二渠道出版品，此賓館展示雜誌。人潮較疏，不像昨天人擠人，因此得以細細觀看。大陸雜誌水準，與台灣還有一段距離，也努力在追趕，有許多青春雜誌，顯然中港台之毒頗深。如：

• 《TO HEART》。定位為「女孩純情感交流月刊。風趣、成熟、潑辣」，專欄包括「美眉一家親」、「心情秘密蜜」、「完美急救室」、「GGYY留言版」。
• 《姊姊妹妹談心誌。定位為「全國美眉啦咧必讀麻辣鮮書」，專欄有「怪喀的秘密花園」。
• 《男生女生》。定位為「玩樂白皮書，無數次親密接觸」、「.com時代，我們要盡情地玩、盡情地樂，我們要用時代賦予我們的權力，打造屬於我們自己的玩樂白皮書」。
• 《青春紅綠燈》。定位為「情事性事青春事，事事關心；紅燈綠燈霓虹燈，燈燈閃爍」。

最讓人嚇一跳的是近年異軍突起，捲起千堆雪的中信出版社插手雜誌事業，辦了個《新電影新狀態》，定位是「Dream Pushing Life，夢想推動生活」。封面非常煽情，文案更是聳動：「寶貝兒什麼最爽？」、「影史最爽電影高潮100次」。看到比人高的海報上煙視媚行的清涼寶貝兒，再想到「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說法，不禁啞然失笑。

午後到琉璃廠買書。世界文化遺產書店猶留老北京遺風，店員招待親切，奉茶招呼，宛如家人。東抓西抓，又要寄回一大箱書了。邃雅齋中國書店即將改建，下回再來，或許看不到了。在舊書部買到一套剛剛上市，線裝影印的《明永樂內府刻本金剛經集注》，印刷裝幀都好。最高興的是在海王村買到丁福保上海醫藥書局一九一七年所刻的《士禮居藏書題跋記》、《士禮居藏書題跋記續編》，雖是民國刻本，但品相甚好，全套完備，亦聊足慰情矣。前日才寫過黃丕烈書魔生涯，今日即逢此書，真可謂「書緣殊勝」了。^_^

一月八日星期三も天氣晴

連日天氣放晴，氣溫上升，街道積雪漸銷融。所住公寓在十四樓，二位大娘分班管理電梯，早晚進出，幾日下來也都熟了。天寒地凍，鎮日守住一部電梯換取微薄薪資，實堪憐。今早進電梯，大娘在翻弄新到寄賣的報紙，忽然指著一字問我，這字是啥？我趕忙回答。大娘道謝後靦靦笑說：「不識字真是不方便呀。」聽後心裡一陣酸惻，竟想起了千里之外，故鄉友人文章裡那位也不識字的母親……。

午後到王府井新華書店朝聖。此書店歷史悠久，算得上是北京地標之一。即使面積更大、種類更多的西單圖書大廈開幕後，尚難奪其風采。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訪北京，此書店還是灰濛濛四、五層樓建築。書架不開放，看中哪本需得請店員拿下，才能試閱。結帳時，計價排隊一次，繳費排隊一次，取書排隊一次，排得人發昏。整間書店，書不多，聊天的店員到處都是，並且很兇很勢利。有位學長因為店員看他穿著不怎麼樣，硬是不肯取下一本高檔圖冊給他看。火大之餘，乾脆將該櫃書籍通通買下了！事過境遷，如今改建成大樓，彷如書籍百貨公司，隨看隨取隨買，結帳便利，帳單連書名都一一列印，比台灣還周到。撫今感昔，一夢堪笑。大陸人幾乎都說改革開放好，未必不是真心話！

一月九日星期四 天氣晴

春季訂貨會第二天，會場人聲鼎沸，多半書籍與福州書市相去不遠。同行好友解釋，每年十月的全國書市，其定位主要是「展示」，所以很多都還是假書。到了一月的訂貨會，正式印刷出版，就可接受定貨了。二會書籍品種相去不遠，訂貨金額卻有天壤之別。有些出版社，光是春季訂貨會的業績，就可佔全年近半營業額。

中午，草原部落編輯工作室主人請吃涮羊肉，店名「小肥羊」，內蒙古人所開的全國連鎖店，湯頭頗佳，「不沾醬」是其特色。同席有上海季風書店友人、榕樹下網站主編等，閒聊大陸民營書店種種，發現六四之後，因案無法於正途發展的參與者，許多人都下海開書店、搞二渠道出版，今天且多已成為一方角頭。九十年代後期，大陸出版業紅火一片，這些知識份子的加入搧動功不可沒。

今日抽空遊報國寺。此寺原為顧炎武祠堂，後來成了古玩市場，也是潘家園之外，北京最重要的舊書市集。每週四定期擺攤，其氛圍頗類似日本京都北野天滿宮的跳蚤市集。閒逛一過，大有收穫。最重要的一本是，魯迅翁《吶喊》初版二十刷本，大紅封面、「烏合叢書之一」與版權頁魯迅印章等，在在證明此書確為原本。此本原屬華北大學圖書館藏書，外加青色簿面精裝書套，毫不顯眼，或許因此成了漏網之魚。隨手取翻之時，越看越興奮，直覺不可思議。經詢售價，老闆忙著玩象棋，眼都不抬地說：150元！聽後再嚇一跳，什麼，不到台幣750元？動心時卻還記得不動聲色，就地還價100元，沒想到老闆也答應了。心裡實在不敢再殺價，以免對不起魯迅翁。銀貨兩訖後，急忙收入書包最底層安放。這書，500元我也敢買！有此緣遇，此趟北京行，值回票價矣。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天氣晴

上午出發逛潘家園，與前日相比，收穫不大。稍堪值得一提的是，買到夏承燾先生《天風閣學詞日記》，終於一解五年前只買到《天風閣學詞日記》（二）的遺憾，湊成套了。閒逛隨俗買了一張文革時宣傳版畫，紅彤彤一片，武裝解放軍姿勢雄壯，「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字樣，觸目而不驚心，只讓人徒增感慨而已。另一本紅寶書《毛主席詩詞》，書前還留有林彪題字，頗少見。老闆要價頗高，幾經爭討，最後降了一點，還贈送毛澤東全身、半身黑白、彩色小照各一張。^_^

下午，付萬聖書店購買新書，又是一堆。此處不幫忙寄書。開始擔心這一大堆新舊書，畢竟要如何帶回去了？

一月十二日星期日 天氣晴

旅途見近尾聲。最後高潮，搭火車赴石家莊，拜訪河北教育出版社並逛舊書市場。軟座車廂，上下兩層，乾淨舒適。車行亦快，沿途鄉鎮風光頗不惡。田疇沃野，一望無際，大異島國之趣。見景思詞，毛澤東「問蒼茫大地，誰主浮沈？」句，果然有憑有據！

石家莊離北京一百餘公里，車行約二小時餘，街容、交通頗髒亂，與「申奧」成功的北京直不可同日而語。古玩市場也漫無章法，檔次不高。許多書店都以賣二手新書為主，某家且於店門貼招「三元一斤書店」，讓人一下子想起前日在網路流傳，高雄某「三斤一百元」書店。論斤賣書，兩岸同步，證明書店生意確實不好做！閒逛數小時，買了不少書，少有值得一提者。倒是同行友人，偶然買得二十年代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本，周作人所譯《日本現代小說選》（三冊，其中有五篇為魯迅翁所譯），為前此所未聞未見者，品相佳，要價低，算是一大收穫。

下午搭車抵北京，夜幕已低垂，吃完飯回到居所巷口，抬頭望明月，眉月轉弦近半滿，已是離家第九天了。京華煙雲披滿身，不覺稍稍有些累了。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天氣晴

中午抵機場，驚覺班機被取消。幸而來得早，補上更早班機，風塵僕僕，輾轉返家。下午七點後出桃園機場，大力呼吸濕潮空氣，連日乾燥的鼻孔獲得滋潤不少，腦筋也清醒起來了：沒錯，這裡才是我的家！

（文／傅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