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も星期六

翻讀舊報。四月九日《中國時報》五版為紀念創辦人余紀忠專輯，沈君山教授追憶美麗島大審時，余先生迂迴規勸當局公開審判，為此設計於當年「時報文學獎」增頒「人權鬥士獎」給魏京生。事先不知情，當時卻蒞臨觀禮的國民黨秘書長蔣彥士因事出突然，頗感不悅。沈君山保存了當時舊照，余、沈、蔣三人表情各異，極為生動。此事純屬文人自我詮釋，絕沒有偉大到如報上所說「對台灣民主進程有關鍵性影響」，因為稍稍瞭解歷史跟蔣經國個性者，誰也不會相信美麗島大審即是因此一「小動作」而公開的。

比較讓人好奇的是，沈君山教授在這張照片背後題了一段詩句：「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報上僅說這是「他人□詩句」，「人」跟「詩」中間看似編輯不小心還空了一格。然則，熟悉此詩句來源跟編輯流程者，當可理解，這很可能是完稿後，臨時把三個字的人名換成「他人」兩字所致。至於為何要換？原因無他，此「他人」不是別人，就是「毛澤東」。假如此詩題於照片拍攝之年，那沈君山通匪有據；假如題於今日，那沈君山政治不正確，總之都是病，或許為了省麻煩，乾脆將敏感字眼取下了。

毛澤東這一闕詞，詞牌「卜算子」，題為「詠梅」，作於一九六一年十二月：

春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此詞題下有毛澤東自註「讀陸游詠梅詞，反其意而用之」，顯係跟南宋大詩人陸游隔代唱和之作。陸游原詞為：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論意境，論文字，毛澤東這詞，一點也不比陸游差，更且同是「孤芳自賞」，毛詞顯然更多了一份自信滿滿的風發意氣。這大概跟兩人平生際遇有很大關係吧。

四月十三日も星期日

與大學同學相偕遊金山，過訪於此任教的同學，可算小型同學會。車走陽金公路，曲折蜿蜒，風景秀麗。過馬槽後，穿行雲霧間，更見快意。抵金山已近午間，同學極盡地主之誼，請吃野菜，開車導覽，再喝下午茶。浮生偷閒，笑語款款。追憶大學往事，歷歷如昨日，掐指略算，卻已是十多年前舊事了。同行三人，一剛從倫敦政經學院取得博士學位；一仍與博士論文苦鬥；東道同學則自研究所畢業後，孑然飄往東台灣某海港高職任教，悠然自得，前二年從後山回到山前，還是不願入紅塵，選擇躲在金山繼續逍遙。眾人都羨慕她「風塵不沾衣」，她只笑了笑：「看得開才行！」

夜間翻讀四季版楊牧舊書《年輪》，中有一段：

屋外下著雪，我們在屋裡生了一爐子的火，鷓鴣鳥不停地咳嗽，和他說了許多海邊的事……。有成百的鷗鳥，還有森林裡神的歌聲，我在想如果時間就在我們眼前停下來多好。這也許真的，過去的記憶和現在的一刻是一樣的新，一樣的好，我不相信明天的存在，我們可以活在沒有明天的世界裡，反覆唱著一條歌。

楊牧寫這夢文字，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闔上書頁，我笑了笑，關上燈，在暗夜裡靜坐，等待明天的準時到來，跟在南港的他一模一樣。

四月十五日も星期二

美伊戰爭接近尾聲。海珊依然生死未明。巴格達秩序蕩然，收藏西亞文明遺物、史料最多的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圖書館慘遭劫掠，一片狼籍。開戰前，美國學界即特別請求五角大廈務必小心保全，軍方也答應了，最後下場卻是如此。無怪乎到現場巡視的年邁女學者要頻頻摸額慘呼：「天呀！天呀！怎會這樣？」傷心幾至淚墮了。

書緣難說，隨順皆趣。前日才看過連雅堂墓塚，今天就在「古今書廊」買到他的《雅堂文集》。此集收入「台灣文獻叢刊第二○八種」，書前解題文末署名「百吉」，即太師父前台大歷史系夏德儀教授也。夜裡翻讀，其中「台灣漫錄」有「香腳」一則：

臺人崇祀天后，而北港朝天宮尤著。每年三月十四日來南晉香，越三日乃返。隨香之人多至數萬，謂之「香腳」。從前鐵路未通時，香腳多露宿，盜不敢劫，遺失之物亦不敢取，取之恐神譴也。劉芑川廣文有詩曰：「曾門溪畔少行人，草地常愁劫奪頻。何以春風香腳好，去來無恙總依神。」

此則所寫當即每年沸沸揚揚，轟動一時，連電視都要時時現場轉播的「大甲媽回娘家」巡禮，只不過當年是往「北港朝天宮」進香，如今時移勢轉，寺廟矛盾迭起，已改為「新港奉天宮」了。

四月十七日も星期四

下午，挪威森林編輯聚會，來者皆相識友人，或任職報紙、出版社編輯，或以翻譯為業，大家一起抽煙喝咖啡，鬼扯聊是非。交換編輯、翻譯意見，討論出版、書市現況，因來自不同處所，所見多元，十分有趣，若敢於自抬身價，也可吹擂說是「編輯沙龍」了。席間又談及《蘋果日報》：一個字四塊，用錢打死人的稿費、「啃蘋果，看真相」的清涼廣告，以及所出的幾檔「號外」編輯手法。最後結論大致有二，一是「奇怪，黎智英為何這麼有錢？既然不可能是中資，那到底錢從哪裡來的呢？」其次則贊成詹宏志前日說法，因為訴求、編輯的差異，《蘋果日報》跟兩大報不至於正面衝突，但市場緊張後，兩大報，甚至三大報對打恐將難免。歸途邊走邊想，若果真如此，「安危他日終須仗，甘苦來時要共嚐」，孫中山送蔣介石的那幅對聯，此時此刻，一字不改，聯合、中時老闆即可互贈互勉，還真的就可以把「仗」字解為「打仗」哩。想著想著不覺爆笑出聲，路過女學生很納悶地看了我幾眼，大概以為碰到瘋子吧！
（文／傅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