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も星期五

這二日，SARS疫情忽然告急。台北和平醫院無預警封院，千名醫護人員、病患、家屬忽然陷入重重包圍之中，被隔離起來。場面混亂，前所未見。有護理人員因心理壓力衝出封鎖線抗議者；有在外醫師、護士，不應召喚，硬是不回院報到隔離者，加上電子媒體為搶獨家新聞，無所不至的SNG連線，加強、放大恐慌效應，遂使舉島人心惶惶，宛如危域。百年之前，日人初登台灣，以其瘴癘橫行，遂以「鬼界之島」呼之，不想彷彿復現於今日矣。

然而，與黃熱病、霍亂、瘧疾、黑死病、白喉、天花相比，誠如友人所言，SARS亦不過是一種「還沒找出適當治療方式的流行性感冒」耳，罹患率、死亡率其實都不高，尤其早期發現，治癒率竟有九成以上。然則，恐慌從何而來？對於此病的內容「無知」固是其一，對於此病的流行「太知」當也是其一，電子媒體喜愛以「戲劇性」方式呈現新聞，提高收視率。生死一線、人性衝突的鏡頭，於是觸目皆是，收視者未能細心揀擇，便要被牽著鼻子走路，無法冷靜思考了。有這樣不知節制的電子媒體，老實說，我們還需要什麼SARS呢？

四月二十六日も星期六

和平醫院封鎖線內傳出死亡消息，一名家屬因疑似感染SARS上吊自殺，一名重病病患也往生了，兩者雖與SARS無直接關係，但若非隔離導致心理壓力與資源人手匱乏，或者都可不死。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SARS之禍大矣。

在家觀看電視新聞並重讀卡謬《瘟疫》，其中有如下之言：

縱有這許多不尋常的景象，我們的市民仍然認為，很難明白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雖然有諸如恐怖與別離這一類可以共同分擔的感受，但個人利害仍然佔據他們思想中的主要地位。至今還沒有哪一個人真讓自己去瞭解這場疫癘究竟包含些什麼意義。大多數人僅只察覺到了那些擾亂他們生活步調與影響個人利益的成分。他們因而感到著急與惱怒--但這些都不是可以用來對抗瘟疫的感情。

情勢嚴峻，挑戰必將接踵而至。那些曾經說出諸如「一邊一國，一邊有SARS，一邊沒SARS」這樣輕佻言語的政客，該是羞愧後悔的時候了。不過，會羞愧後悔就不是政客，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不是嗎？

四月二十七日も星期日

在家寫稿看書，午後出外騎車運動。非常時期，只有吃好睡好運動多，養得「頭好壯壯」，方才不致SARS鬼纏身。頗擔心還在醫院加護病房的友人C，但也無可奈何，此時此地，探病或者只會增加感染的可能，人我的麻煩。

閒讀凌志軍《變化》一書，講八九民運之後至今的中國社會變化，文筆、觀察均有獨到之處。其中談及九○年代初的「撒謊企業家」情事，其可笑而令人詫異程度，簡直就像清末《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翻版。譬如有一位「天庭飽滿，大臉盤，高鼻梁，頭髮向後背著，故意打扮得像個領袖，說話中氣十足，一副大將模樣」的「牟其中」，他的公司門口掛著紫檀色大木牌子，用魏碑體寫著企業口號：「世界上沒有辦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至於他所想的事則是：

大筆一揮，和滿州里市市長簽個協定，說是要在這個中俄蒙的邊境小城再造一個「北方香港」；然後再一揮，宣布要和俄羅斯共同發射衛星；然後又一揮，說在三年內收購一千家國營企業。……。這次是計畫在喜馬拉雅山炸開一個缺口，讓印度洋的暖風從這通道裡湧到中國這邊，把青藏高原變成萬里良田。大家都在等著他去埋炸藥的時候，他卻請了一幫子專家，開始研究「通天河計畫」，說是要將青藏高原上的六大江河--雅河、怒江、瀾滄江、金沙江、雅礱江和大渡河，築堤成湖，鑿渠成河，形成八百公里人工水系，浸潤西北大漠變成綠洲，貫通黃河流域，東進華北，直抵京畿。

這樣「吹牛屄」的話，換在今日中國，只怕沒幾個人聽得下去了。可在當時，經過記者吹捧，相信「凡是報紙說的總不會錯」的中國老百姓，即使「大躍進」殷鑑未遠，還是聽得如痴如狂，「好多企業都說這人了不起，都在想方設法把自己賣給他。」跟這個相比，某友人跟我說的「在台灣，只要你敢開，無論哪種補習班都會有人來補」的說法，顯然很落後很落後。^_^

四月二十九日も星期二

疫情仍在發燒，捷運、公車上戴口罩者明顯增加。偏偏氣管仍不舒服，為恐咳嗽惹人驚慌，上車總要堅忍，下車後才奮力咳得七葷八素，十分痛苦，也算是SARS併發症候群吧。某女性友人堅持不戴口罩，尤其全罩式者，原因是「很像奶罩哩」，聽過此言後，每見有人配戴此型口罩，便直想笑。孰知午休亂翻報，竟然看到一則消息：由於口罩缺貨搶手，已有胸罩廠改行縫製口罩，大撈一票！

下班後，由公司走路到台北車站搭車，繞道重慶南路，書店顧客寥寥，生意顯然已受影響。此影響反推回出版社，今年恐怕不會太好過了。此時此刻，減少出書量，謹慎選題，韜光養晦，守時待變，或者是不得不的選擇吧。夜裡讀薛冰《淘書隨錄》，其中有記：「據說南京新華書店管進貨的業務員，不少是京劇團、歌舞團等文化團體轉行過來的，其根據書目選書的水平可想而知。有一個笑話，說是莎士比亞的書中，蒙這些藝術型業務員們最看好的一本是《溫莎的風流娘兒們》，結果造成大量壓庫。」把徐四金《香水》擺到「時尚流行類」，只是造成顧客不便，不致「壓庫」，都還算小事，金石堂書店其勉乎哉。

五月一日も星期四

五一勞動節，放假一天。不知情的我還到辦公室上班，等了半天，都無同事進來，心中不安，還以為又跟SARS有關。經過詢問，才知道自己搞錯了。下午提早返家。黃昏由新聞得知，和平醫院護理長陳靜秋女士因盡忠職守，得染SARS，幾經轉院搶救，不幸仍於今日病逝。與此同時，幾經召喚，始終不應，還到處寫信告洋狀的和平醫院消化外科周經凱主任，在拘提、撤職的威脅下，終於回院報到。兩相比較，人性光輝與黯淡，判然有別。有記者以此事訪詢勇敢深入和平醫院隔離區奮戰的葉金川醫師意見，忙得不可開交的他對媒體以此相擾頗為不耐，幾經追問，脫口說出：「我建議政府把他槍斃了啦」，快人快語，未必是真，卻道出了許多「台灣人的心聲」。

繼續亂翻書，明代謝肇浙《五雜組》談到愛書人之病的一段話，值得細細體會：

好書之人有三病，其一，浮慕時名，徒為架上美觀，牙籤錦軸，裝潢炫耀，驪牝之外，一切不知，謂之無書可也；其一，廣收遠括，畢盡心力，但圖多蓄，不事討論，徒浣灰塵，半束高閣，謂之書肆可也；其一，博學多識，矻矻窮年，而慧根短淺，難以自運，記誦如流，寸觚莫展，視之肉食面牆誠有間也，其於沒世無聞均也。夫知而能好，好而能運，古人猶難之，況今日乎？
（文╱傅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