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日も星期五

二十四節氣「芒種」之時。曆書記載：「小滿後十五日，斗指丙為芒種，言有芒之穀可播種也；後十五日，斗指午為夏至，言萬物於此，假大而極至也。」文涉天象與農時，離地很遠之人，不甚了了，大約知道接下來二期稻作可以播種，草木茂盛，天氣也要漸漸熱起來了。最近愛翻農書，忽然想到，自小學二年級起，即居住二樓以上，忽忽三十餘年，扣掉白天活動，然則這一輩子有大半時間竟是處於「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孤懸半空」的無根狀態了。真是悲慘。夜讀〈石屋山居詩〉云：「茅屋青山綠水邊，往來年久自相便。數株紅白桃李樹，一片青黃菜麥田。竹榻夜移聽雨坐，紙窗晴啟看雲眠。人生無出清閒好，得到清閒豈偶然？」看到「青山」、「綠水」、「清閒」諸字，更增喟嘆：現代人哪，文明生活哪！

六月八日も星期日

雨來不出。兩週未到重新橋跳蚤市場覓書，很是沈悶。午後拿出前時於彼處所購得的光緒鉛印版殘本《飲冰室文集》翻弄。梁任公筆鋒常帶感情，文氣逼人，易代猶熠熠發光，『談叢』篇收有一短文〈希望與失望〉，讀後為之色變神往：

希望者，靈魂之糧也。而希望常與失望相乘。失望者，希望之魔也。

今日我國民全陷落於失望時代。希望政府，政府失望；希望疆吏，疆吏失望；希望民黨，民黨失望；希望漸進，漸進失望；希望暴動，暴動失望；希望自力，自力失望；希望他力，他力失望。憂國之士，湓其熱血，絞其腦漿，於彼乎，於此乎。皇皇求索有年，而無一路之可通，而心血為之倒行，而腦筋為之瞀亂。今日青年界中多少連忭俶詭之現象，其起因，殆皆在失望。

失望之惡果有二：其希望而不甚誠者，及其失望也，則退轉；其希望而甚誠者，及其失望也，則發狂。今之志士，由前之說者，十而七；由後之說者，十而三。

拿這篇短文來論述政黨輪替後，台灣人心之走向，無論政治、經濟、兩岸關係、統獨方向，雖不中亦不遠矣。「其希望而不甚誠者，及其失望也，則退轉」，此一「十而七」的「失望之惡果」，或者將在明年總統大選一一顯現吧！--文章有「歷時性」有「共時性」，好文章總是「歷時性」多於「共時性」，直指人心，歷百代而不廢也。偉筆哉，其任公也。

六月九日も星期一

中午與友人及某報副刊主編吃飯閒聊。因友人甫自北京歸來，乃又談及兩岸新生代小說家種種，幾人看法一致覺得兩岸六、七年級小朋友都能寫也很敢寫，熱情多多，但可能從小受到消費文明／商業文化影響，彷彿極力服膺張愛玲「成名要趁早」的玩笑話，「誠意」稍有欠卻，或者因而造成台灣新生代文章「有氣無力」，光彩炫爛卻厚實不足；大陸年輕小說「有力無氣」，寄意深遠卻冗雜無節的傾斜狀況了。不過，大家也同意，只要開放的方向不變，這些缺點，最終還是會被克服的，只要小朋友們識得破也忍得過「消費文明」的誘惑的話。

SARS疫情減緩後，約會大增，吃喝聊談，不亦快哉！今日腳掌微熱，隱隱發酸，當是痛風發作警訊，該是自我節制的時候了。^_^

六月十日も星期二

許久未上「書迷聊天室」，夜裡撥冗一入，受到熱烈歡迎，舊雨新知，七嘴八舌，密傳明言，滿室皆歡。聊天室一如網路，跨越時空限制，誠然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科技發明之一，徹底改變了人類生活方式。從此，「虛擬」與「真實」相互輝映，交叉掩護前進，人生當有不少時光，都是要對著螢幕鬼叫傻笑了。以前常說，就閱讀而言，看報紙不如看週刊；看週刊不如看月刊；看月刊不如看專書。網路似乎也如此，上聊天室不如看留言版；看留言版不如讀貼文區。然而，平心而論，予人歡樂最多的，卻還是報紙、聊天室。大約因其訊息未冷，吉光閃現，隨時可以激發吾人更多情愫的緣故吧。

也是從網路得知的消息，錢鍾書夫人楊絳女士已撰寫家庭回憶錄，即將出版，聞訊真是滿心期待。民國以來，最讓人敬佩、心儀的兩位才女「另一半」，楊絳之外，就屬趙元任夫人楊步偉女士了。楊女士回憶錄《一個女人的自傳》、《雜記趙家》，成書多年，海內外捧讀拜服。楊絳女士則除〈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文外，較少道及家庭生活種種（但光此文，其才情洋溢也就夠瞧的了），如今發心書寫，真可一慰讀者多年想望，且與楊著並稱「雙璧」了。

六月十二日も星期四

閱讀像人間，誠有不可思議之巧合者。數星期前翻閱小林紀晴《東京文學寫真之旅》，書中引用太宰治的話：「即使悲哀會因此尾隨而至／也無所謂／一輩子只要／有過一次狂暴的歡樂就夠了」，配合東京舊街的冷淡黑白照片，讓人心弦為之大動，尤其是如今無力更多的中年思緒。今天黃昏下班後，偶然在舊書店買到雷驤的《裸掌》，序言起筆便說：「後來，這短暫的歡愉，成了他畢生的崩潰。」天衣無縫，密不透風，簡直就是隔空對話，接續太宰治而發的。在電車上讀到這句話，車行迅迅，景如水流，望著時明時暗的車窗浮影，想到了活在半個世紀之外，那位「人間失格」小說家的一生，也想到了最近最愛的這位幾乎把每一本書都獻給愛妻Amy的魅力歐吉桑作家，不覺會心莞爾，彷彿一下子窺探到了他們藏匿內心深處的秘密，然後更知道：書本有情，人間耐讀！
（文／傅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