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　星期五

編書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先文後編」，也就是先有文章，編輯再就文章內容，判斷屬性，而後抓出一條線索，按照邏輯，將之串連成書，一般所謂「結集」，即指此，這也是最傳統的編輯方式。另一種則是「先編後文」，也就是編輯先想出一本書的架構，而後跟作者一步一步將之完成，一般又稱此為「企畫編輯」，這是出版成為一種商業活動之後，競爭激烈下的產物。

大體而言，非專業寫作人士，因時少事繁，往往且戰且走，「先文後編」；專業寫作人士，時間多，志業在此，乃得與編輯擬定寫作計畫，全神貫注，一氣呵成。最慘的，莫過於明明手邊工作一大堆的半調子，偏偏受不了誘惑，看到編輯提出閃亮的點子，見獵心喜，輕諾要做，事到臨頭，卻被稿債逼得繞室三匝，無處可倚。此即敝人此時慘狀。答應撰寫《蠹魚頭舊書地圖》，原因是識得破，忍不過，半推半就喝下一碗「大哥，這非你不可！」迷湯的後果。如今截稿在即，可恨全書也寫好八成（如果都沒寫，也好，就厚顏無恥放棄了咩），目標在望，作了過河卒子，想不拼命向前都覺得可惜，只得日也趕，暝也趕，趕得人生無趣，但願早早完工，脫離苦海了。

事實證明，任何一件好玩的事，當作正事，就不好玩了。^_^

八月十七日　星期日

為要寫書多找書。幾個月來，到處翻找出版社資料，所得卻極有限，五十年代著名出版社如重光文藝、啟明、大業、明華、百成、長城、華國……等，幾乎文獻無徵，欲考無門。「斷簡殘編，蒐羅匪易，郭公夏五，疑信相參，則徵文難；老成凋零，莫可諮詢，巷議街譚，事多不實，則考獻難。」連雅堂〈台灣通史自序〉這段話，用在任何時代的台灣史料，似乎都很合適。於此也更可看出《文訊》雜誌之可貴，若非這本雜誌幾十年來默默從事當代文學、出版史料彙整，只怕連這「少許」都沒得找了。然而，由於「黨產清理」，棄卒保帥，以往依賴國民黨挹注的經費無著，前些時候，《文訊》傳出停刊消息，最後好像是沿街托缽，到處求救，方才脫離險境的。有些東西，眼前沒有，似也無妨，一旦要用了，才知道什麼叫「昨日不救，今日後悔！」這雜誌，該設法訂閱一份才是。

八月十八日　星期一

颱風要來。颱風來了？颱風去了！又是什麼也沒留下。全台北期望今早醒來有一天颱風假可放的人通通失望了。陽光普照，晴空萬里。颱風，在哪裡呢？氣象局說法是，「梵高」稍稍偏北而行，風裙輕擺，吊足台灣人胃口，卻揮一揮衣袖，就走了！

夜裡有風，寫稿而倦，翻讀《言曦五論》，〈新詩閒話〉篇云：

象徵派詩人最大的一種危險是本無可以捕捉的詩境，而不得不再以艱澀的造句來掩蓋其空虛，淺入而深出，正如宋人評黃庭堅詩：「專在句上弄遠，成篇之後，意境皆不甚遠」，缺乏神秘的本質，而專在章句上故佈疑雲，對於讀者是一種笨拙的愚弄。

此文寫於1959年，拿來驗證如今滿坑滿谷的網路詩人，還是確確可用。尤其詩論，專在章句（文學術語）上故佈疑雲，把「本無甚神奇可以詮釋的詩句」，講得背後彷彿隱藏高山竣谷，大河湯湯，同樣讓人搖頭想笑！

八月十九日　星期二

辦公室將於月底搬遷完畢。審視成年累月堆積的書籍，才曉得事情大條了。新辦公室空間有限，私地小小，眼前存書勢必汰擇歸位，該帶去的帶去，帶不去的就送走。問題在於，家中早已書滿為患，落地起書堆，觸目皆是。要帶回去，光是一百多期的《太陽》雜誌，就夠受了。細細盤算，扣除可以送出的，大約還有500本，裝得20餘箱左右，何去何從？真是傷腦筋呀！「擁書百城，何假南面稱王？」話說得真好聽，可也得有「城」才行呀。無城之書，恰如難民，跑來跑去沒個落腳處。稱王？我看討饒都來不及哩！

夜裡續讀《言曦五論》，文中提及某位終日奔走駭汗，唯恐一旦停下，地球即停止轉動的朋友，邱言曦先生評論說：

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由於一種誤解，以為勤能補拙，事實上勤並不能補拙，如果治事的方法是「拙」的，則愈「勤」愈足以僨事。

世事洞明，慧眼獨具，此所以言曦文章，至今讓人懷念的緣故吧！？

八月二十一日　星期四

壓力大時，就想逃避；疲憊之後，總想休息。手邊書稿還沒完成，心裡思緒卻已遠遠飄離。旅行的用處是什麼？轉換時空，讓一成不變到呆滯的生活，有涼風吹來，透過新鮮感覺，放鬆心情，補足氣力，然後，唉，回來再戰！有位朋友日子總過不厭倦，精神奕奕，鮮活靈動。問他原因？他說，以往常出國渡假，總覺得那樣才能放鬆、休息。某次走在紐約街頭，忽然若有所悟：「假如我能保持此刻的『旅人』心情，台北即是紐約，天天都可休息了」。歸來後，他便嘗試以「旅人」之心過日子，鍛鍊很久，終於成功。我問他，那是什麼？他說：「用這輩子最後一眼的心情去看待每件事、每個人、每一條街道建築！」咦，「臨終的眼」出現了，殊途同歸，川端康成不也說：「一切藝術的奧秘，臨終的眼都可看出」，難道生活的藝術也不不例外？此中有深意。我承認，我還不行。所以，下個月還可去旅行，喔，不，修行，好好用心鍛鍊他這句話，期望也有擁有一雙「旅人之眼」。
（傅月庵）